旭川的四月是冬与春的分界线。
上旬时,既不像春天那样百花齐放,也不似冬日那般雪花飘舞。
只是,寒冷尚未完全褪去。我一面在内心中盼望着磨磨蹭蹭的冬将军快点撤军,一面白天黑夜,甚至中午也都烧着暖炉。拜此所赐,我只要穿着薄些的外套就行。
然而,这个时期,也是母亲经常边看着天气预报边口中嘀咕着“什么时候才到换衣服的季节啊?”的时候。现在换车轮胎还为时过早。【注:北海道进入冬季时会更换车子的轮胎,也叫轮胎交换期】
运气好的话,庭院节那天,生长在位置比较好的地方的藏红花就会开花。新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月,就是如此气象。
升到了高二以后,我的周围也略微出现了一些变化。
战战兢兢地迎接换班结果的我,最终幸运的又和今居分在了同一个班级,班主任也没有变,依旧是矶崎老师。不过倒是和鸿上成了同班同学。
今居也因为这事高兴得很,平素都板着一张脸的他,在发表换班结果的那一整天,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甚至慷慨到向车站前的募捐箱里塞进五百元的程度。这可是五百元大钞耶,今居可真大方。
鸿上同样是一脸雀跃。“今后,就能一起吃便当了呢。”笑嘻嘻地这么说的她,一周之内为我和今居做了两次便当。
尽管她似乎对于班主任是矶崎老师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不过我倒是松了口气。矶崎老师在各方面,说他是值得信赖好呢,还是让人安心好呢?不,确切的说我认为他是一个能带给他人安心感的好人,这样的说法兴许会比较贴切。虽然至今为止我并未如此强烈的认为,但至少樱子小姐是信赖着老师的。
樱子小姐信赖的人,我也想去信赖。
总而言之,发表换班结果的那天,我和今居还有鸿上三人就这样一窝蜂地涌到了樱子小姐的家。今居和樱子小姐有见过面,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拜访九条家。他先是震撼于九条宅的氛围,接着进入宅邸,又再一次被这种到处都是骨头的日常生活吓了一跳。
然而赫克塔和婆婆倒是很欢迎我们的到来。樱子小姐也口是心非的抱怨说:“明明接下来预定好是要接骨的。”
在鸿上帮着婆婆一起筹备小型派对的期间,我和今居一起清理了残留在院子里的积雪,用冰突(跟大型的冰镐一样,专门用来除雪的工具)敲碎已经结成硬邦邦冰块的雪,为迎接九条家的春天帮了一把忙。
除雪出乎意料的很有趣。只要熟练地用冰突插入冰块已经融化出现的裂缝中,冰块就会“啪”的一声碎裂成大块大块的冰板。相反,若是找不到这样的“要害点”,冰块则会纹丝不动或是蹦碎出几个小块,让人无从下手。
我和今居比赛看谁除的雪面积最大。难得这回是我赢了,不过因为今居的胳膊尚未完全恢复,让我感觉有些胜之不武。
我们俩脱了外套,可依旧浑身是汗。刚一回到九条家,婆婆就用她特制的炸鸡块招待了我们。哎呀,其实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闻到香味了,当时我们俩就一边心想着好香,这绝对是炸鸡块,一边兴奋的直咽口水。
其它的还做了我最爱吃的油炸虾和肉汁鲜嫩的炸扇贝,以及甜中带咸令人怀念的贝肉饭。“这可是这个时期最棒的美味哦”,口中这么念叨的鸿上,将小块的土豆连着皮一起蒸煮,再轻轻拍打,接着将其素炸,为我们做特制的炸土豆。
这貌似是鸿上父亲店中的料理。冬季过后,含糖量增加的金黄色土豆,在轻轻拍打过后会变得易嚼易咽,甚至还会改变一部分的口感。虽是很简单的技巧,但的确如她所言,是最棒的美味。明明只轻轻撒了一把胡椒盐在上面。
不过樱子小姐倒因为“尽是些油炸食品”而感到束手无策。对于高二正值发育时期的男生来说,油炸食品可谓大补之物。就算明天我的脸上冒出痤疮,我也难以拒绝如此美味的料理。
鸿上本还担心做的会不会有点多了,结果这些料理全都被我们俩裹进了胃袋。而她做的既美味又简单的奶酪蛋糕(只需将奶油奶酪和鸡蛋混合后放入食品加工机里蒸烤即可,真的很美味)也让樱子小姐大饱口福了一顿。
比我还能吃的今居,让婆婆万分欣喜。对于不请自来心怀歉疚的他,婆婆高高兴兴地又为他添了碗饭。如此招婆婆疼爱的今居,连我都吃醋了。这件事是秘密。
但赫克塔却是对今居比较冷淡,而我则过了一把狗主人瘾(不,确切的说并不是我养的狗)。
但为什么会对今居冷淡呢?我忽然思考起这个问题。赫克塔很亲近死亡。兴许是它亲近对方认为对方身上带有死亡的气味。
我突然害怕了起来。樱子小姐不用说肯定有股死亡的气味,毕竟她平时经常摆弄动物的尸体。可,那我、鸿上、还有婆婆呢?死亡也离我们很近吗?
看着挨在婆婆身边的赫克塔,我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即便我一点也不想将可爱的赫克塔看作死神。
直到我们离去,婆婆都是满脸笑容。就好像是宝贝孙子带着朋友到家里玩一样,我暗暗心想着。对于婆婆而言,我就是“惣太郎“的替代品。这么想虽让我有些失落,但如今我心知肚明这就是事实。
油炸虾和炸鸡块,并非因为我喜欢吃,而是因为“惣太郎”喜欢吃才做的。
这可真是件悲哀的事,我也心有不甘。我知道樱子小姐因为这事对我感到愧疚。也知道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忍心将“惣太郎”从婆婆那儿夺走。
虽然难过,但若是我的立场相反,想必我也一定会和樱子小姐做出同样的选择。希望最重要的人能够渡过安稳的时光。而愈是注视着那段安稳的时光便愈是如此。为了最爱的婆婆。
并且,最重要的是,为了樱子小姐,我甘愿做一时的“惣太郎”。不过,在天国里的他是如何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就这样,欢喜中掺杂着一丝苦涩,我的新学期开始了。花房的阴影如今依旧挥之不去,但日常生活却很安详。至少矶崎老师、今居、以及鸿上是值得信任的。有这三人在我身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何况樱子小姐也在保护着我。
最近我稍微思索了一番,为何花房会和我有瓜葛?
我并不清楚寄放在红茶店里的信都写了些什么。多半,是有关惣太郎的那起事件……或许,是有关我的事也说不定。
樱子小姐绝不给我看那封信。而因那封信的缘故,她告诉我她会保护我。难道是那封信上的内容,使得她认为非得保护我不可吗?我越想越怕。
花房——Phantom
连续杀人魔。我的笔友。
教唆他人行凶,拿走遗体的头骨,夺取里面的蝶骨,邪恶的快乐杀人鬼。
在冬天的这段日子里,要是他对我们失去了兴趣该有多好,但愿如此。春天,也即是蝴蝶飞舞的季节将要来临,却让我不寒而栗。
正因如此,对我来说,与今居和鸿上在一起的时光令我无比的安心。上课时,我悄悄地朝斜后方瞅了瞅,一对上鸿上的眼神,她便回以我莞然一笑。不知是不是和关系要好的朋友分在了不同班的缘故,为了在班上经常和我待在一起的鸿上,今居也时常和我待在一起。又或许,是樱子小姐和矶崎老师拜托过他们关照我也说不定。
和鸿上在一起时的今居很是幽默风趣,虽然也许是因为他与鸿上的关系比较亲密,但身旁有女孩子在,莫名的会让气氛活跃起来,令人感到安心。鸿上十分可爱。若她不是今居的暗恋对象,兴许我也会迷恋上她。
每当她一笑,我的内心便会小鹿乱撞。甘甜的洗发水香令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我依旧在担惊受怕,但不知怎的,却开始享受起了幸福愉快的学校生活。这么享受真的好吗?
正当这股怪异的不安,在我的胸膛中伺机待发之时,来了名转校生。
名字叫做阿世知兰香。
她一副有点不把我们学校的校规当回事的懒散模样,制服的裙摆上缝着黑色的蕾丝,眼圈附近有抹不健康的黑色,涂成蓝色的嘴唇。因她这副样子,教室中一阵哗然。沉默寡言,安安静静的她,果不其然从转校第一天起就被孤立了。
唯一和她搭话的,是坐在阿世知前面的鸿上。但也仅是寥寥几句。似乎鸿上也在烦恼着该如何与她交流。
然而,在转校那一天起正好第十天,放学后,为了三人一起回去,我们一边在教室里等待着今居社团活动结束,一边完成被矶崎老师安排的用订书机装钉文件的任务。这时,阿世知来了。
“希望你能和我成为挚友。”
她蓝色的嘴唇中,吐出的话语,震惊了我们。新学期开始后过了两周。在这个今年第一次最高气温超过二十度,暖洋洋的放学后。
阿世知兰香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转校生。
比鸿上还要稍矮一些的个头,贴在头发单侧的三股辫,梳着左右不对称的发型,发色虽是黑色,但依旧是擦着校规的边,她穿着哥特式风格的制服,套着黑色的丝袜,扎着蕾丝花边的领结。
并且最突兀的,是她脸上那看起来不健康的化妆。她原本的肌肤似乎是白色。然而,她的眼圈浮现出一抹青黑,如同长了痣一般。蓝到发黑的唇瓣,就连指尖也是黑漆漆的。
或许到底还是引起了风纪老师的注意,这几天上课时她会换成备用口红的颜色,可仍旧笼罩着一股恐怖电影或是万圣节的氛围。
因此,当她径直朝我们走来时,我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汗毛直竖的我的皮肤,时刻都在戒备着花房。
“希望能和我成为挚友。”
和贸然来访的她一样令人感到唐突,阿世知如此说道。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被掐着脖子。
“挚友?”
鸿上一脸不可思议的重复道。
“没错,和鸿上同学你。”
“和我?”
不知是因为同为女生所以不用太过拘谨,还是单纯只是鸿上比较沉重冷静。她面不改色,问了回去。
“没错。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想和你成为挚友。”
“诶?唔,那个……”
话虽如此,哪怕是鸿上,想必也一定对阿世知的要求感到困惑吧。盯,像是要寻求帮助,她侧眼瞥向我。
“感觉,还真是冒昧呢,阿世知。”
尽管她给我的感觉有些阴森森的,可要是鸿上被卷入什么麻烦,我就非得保护好她才行。我慌慌张张地挤入二人中间,阿世知则嫌我碍事似的,用左手将我挥开。
“当然,并不是真的要和你成为挚友,我也没这么想过。倒不如说我丝毫不想和别人扯上关系。换言之,只做形式上的朋友。”
“只是形式上…….我认为、那不是什么好事。”
鸿上脸色僵硬,可依旧摆出笑容,困惑的回答。阿世知则是表情一歪。
“这和好坏无关吧。只在表面上,只在学校的这段期间,做我的挚友就行。实际讨厌我也无所谓——我认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恰到好处的提议。”
“为什么?”
“三这个数字可是很残酷的,对吧,鸿上同学?”
“………”
鸿上僵住了。三这个数字有什么不好吗?我疑惑地思索着。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了桌子上今居的书包。今居、我、鸿上。三个人。这到底哪儿残酷了?
“是吧?你也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吧?让我们成为挚友吧。”
真是没礼貌又单方面的要求。这种事,鸿上才不可能点头同意呢。不,至少我认为她一定会拒绝。因为鸿山看上去也是一副打从心底对阿世知的提议感到抗拒的神情。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挚友的话,叫阿世知同学不会很奇怪吗?”
短暂的苦思冥想过后,鸿上挤出了声音。她的话惊讶了我。鸿上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明确的决意。
“诶? 鸿上? 阿世知?”
“叫我兰香就行。那我怎么称呼你?”
“百合子就行。”
把惊讶到两眼翻白的我晾在一边,二人好像互相达成了某种共识,开始聊起了天。她们二人之间,以及鸿上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咯咯、有点奇怪呢。百合和兰。”
刚才的话就如同是签订契约的咒语一般,鸿上一瞬缓和了表情,微笑了起来。是平时的那个鸿上。
“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太巧了。我们的相遇,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呢。”
“嗯,或许真是那样…….那就,请多关照了,兰香。”
鸿上向阿世知伸出了右手。阿世知则用双手回握住,接着鸿上便又将左手覆在了阿世知的手上。就如同是真正的挚友一样。
“好的,百合子,那明天见。对了对了,你手机上挂着的那个熊,虽然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明天我也挂和你一样的可以吗?
“这是在车站前的LOFT买的。我想其他颜色大概还有剩的,不过这款,真名和千花也有同样的。既然如此,我正好打算在书包上挂个新的,要不一起买同款的吧?”
“也是呢,就这么办吧。既然这样,那现在就把那个摘了吧。”
“啊…….嗯。好的。那就明天见咯。”
“好”
我刚心想她们难道打算一直握着手聊天吗?结果二人就这么结束了对话,却把困惑的我晾在了一边。不久后,阿世知松开了手,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教室。
我目瞪口呆,鸿上则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时,恰好和阿世知错开的今居回到了教室,他似乎对我们之间奇怪的氛围感到有些诧异,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哎呀……该怎么说好呢。”
到底该如何解释好呢?告诉他鸿上与阿世知一起达成了说谎协议吗?
“话又说回来,鸿上,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嗯”
面对我的质问,她似是而非的回答。
“不是,嗯你个头啦。”
鸿上有些为难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我想就是……大概从明天起,阿世知同学就是我的挚友了。”
“阿世知?转校的那位?”
今居也一副惊讶的表情:哈?。他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至今为止,从没见过那二人之间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馆胁君你们也要请多关照哦。”
“什,什么啊这是!?”
“好了好了。你们男生多半是不会懂的。”
鸿上眼带轻蔑的看着困惑不解的我们,用带着些怒意的口吻如此说道。我真是搞不懂她。
然而从第二天起,正如鸿上所说,阿世知的确成为了鸿上的“挚友”。她们彼此一见面就飞快地跑到对方身边,移动时也是两人一组,不知不觉间就连书包上都挂着同一款饰品。
我同样察觉到她们常常彼此之间会有肢体接触。像是挽着胳膊啦、牵着手啦、打招呼时互相拥抱对方一类的。尤其是阿知世很喜欢摆弄鸿上的头发。她们二人在聊天时,阿知世一定会给鸿上的头发打结,弄成和自己一样的单边三股辫(似乎叫做编发)。
鸿上也没有反感。看着她们二人的互动,最初班级里的大家都心想:咦?,但随后立刻便对此习以为常了。多亏了鸿上这个缓冲垫,阿世知也渐渐和班级相处融洽了起来。
但我和今居始终难以适应阿世知的存在。而当阿世知在一旁时的鸿上,总感觉和平时的鸿上不大一样。
即便如此,在二人是“挚友”的基础上,一周至少有两回,在鸿上为我们做便当的那天,我们会聚在一起吃午饭。
虽说大半是阿世知的原因,但今居和阿世知似乎十分相性不合。他难得温和平静的心绪,只因阿世知的存在,就一下子变得冷冰冰了起来。
令人同情的是夹在中间的鸿上。她每天都要拼命地为那二人消火缓颊。
可若是那二人独处,便会无视鸿上的良苦用心,立马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平时本该一脸云淡风轻的今居,面对阿世知时也会意气用事。难道说,这副构图是他们二人在互相争夺鸿上吗?
“诶?竹轮?”【注:一种日式食物,空心圆柱状】
百合和兰异口同声的惊讶道。午饭时,话题由各家的煎鸡蛋的味道转移到今居家的猪肉酱汤。
“猪肉酱汤里……加竹轮很常见吧。”
今居有些意外地嘀咕道。
“加竹轮才比较奇怪吧。”
阿世知用鼻子哼的一声轻笑。
“是,是吗,说不定意外的很搭?”
“啊,没错,很美味哦,搭配猪肉真是绝佳,看着满满一大碗。我最喜欢今居家的猪肉酱汤了。”
她一定很是劳神费心吧,我因为感觉俨然已经化身成为“魔性之女”的鸿上十分可怜,于是便帮了她一把。【注;魔性之女,意指犹如恶魔一般,能够迷惑人心的女人。文中这里主要是指“左右逢源”】
我所说的并非虚言,今居家的猪肉酱汤的确是最棒的美味。兴许是因为今居的胃口大到和我不相上下,他家的猪肉酱汤里配料多到几乎没有汤汁。各类的蔬菜和猪肉,与竹轮滑腻的口感相互交融,让人不仅觉得美味可口,还特别饱腹充饥。
“说起来我家也是,妈妈平时一样会在里面加入卷心菜和蘑菇。虽然美味,但发现供餐的话,能够吃的猪肉酱汤有点不太合适,自那以后我就一直觉得怪怪的,不过我想不论是谁家都是差不多的感觉吧。”
鸿上有些腼腆的说。原来如此,倒也不是什么不搭的食材。我也想尝尝看鸿上家的猪肉酱汤。
“我家的话平时都是不放马铃薯而是改放红薯的哦。妈妈她似乎很嗜甜。尤其是在第二天红薯化的黏糊糊的时候她特别中意,平常都会一次性做好两到三天的份。”
“我懂我懂。第二天的猪肉酱汤,超美味的。兰香家呢?”
“我家……会放芋头和面粉做的团子。”
阿世知单手拿着三明治小声回答。
“你那也算猪肉酱汤?”
“对于我家而言算啊。”
这次轮到今居对她冷嘲热讽。
“哇…….听起来也很美味呢。似乎能把肚子也填得饱饱的。啊,对了!下次把汤装进壶一类的容器里,比一比吃猪肉酱汤如何?“
“对耶!下次拜托家里人,然后一起聚餐时带过来。”
将我们拼命圆场的话当作耳旁风,阿世知和今居之间的气氛又糟了起来。我一个头两个大。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不过倘若问出这句话,恐怕会更加将鸿上逼得走投无路。
可明明好不容易才分到同一个班,今居也真是可怜,他会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
“啊,我今天因为要去祖父家,所以就先回去了哦。”
于是在那天放学后,我对正等待着今居的鸿上这么说道。
“估计和阿世知是同一个方向,一起回去吧。”
“唉?”
“走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正在把玩着鸿上头发的阿世知感到困惑不解。趁着此刻,我稍微有些强硬地去拉阿世知的手。
“别碰我!”
她真心感到讨厌似的挥开了我的胳膊,但我再一次地强硬地抓住她的手。
“鸿上,今居回来后,一个人的话也许会很寂寞,你能等等他吗?”
“咦?啊,嗯……我知道了……”
鸿上一愣,尽管她一瞬间用带着些失落的目光看向我这边,但我当作没察觉到,单手背起自己和阿世知的包。阿世知看起来也死了心,尽管有些不服气,但好在她没有再抵抗。
“放开我。”
刚一抵达玄关,阿世知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会逃的。”
的确,这个状态下,彼此都无法穿鞋。我不情愿地放开了手。虽然我半信半疑,但阿世知和她保证的一样并没有逃跑,而是先穿好了鞋等我。我们二人就这么保持着沉默走了出去。
“……为什么邀请我?”
“没什么原因。”
我知道从我口中说出的,是连谎言都称不上的话语。因为,至少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两人一起牵着手回家。更不用提,我清楚鸿上和阿世知只是表面挚友这件事。
“……我不过是希望,偶尔让鸿上和今居能够两人独处而已。”
“那两个人,在交往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今居想和鸿上交往。”
“真的?”
“……大概吧”
尽管我顺势就这么说了出来,但果然还是应该保密才对,我不由对此有些懊悔。然而,倘若可能,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稍微体谅一下。
“……可我觉得你这是多管闲事。”
“诶?”
“你想,难道不应该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来吗?”
“……不就是因为多了阿世知你,那个节奏才会被打乱的吗?”
不经意间,我的声音中混杂着怒气。
“我的错?”
“那还用说……啊,不,没什么,我没有恶意。”
我慌慌张张地说出借口般的话语,并对自己一时的感情用事自我反省。因为我看到阿世知那神态自若的侧脸,一瞬间歪曲到彷若泫然欲泣。
“馆胁君……喜欢哪一位?”
“哈?都是朋友,当然是双方都喜欢了。”
“不对,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我一时间对她说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沉默在我们之间游走。
“……哈?”
然后,我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不不!无论我回答哪一个,都会造成问题的!”
若我喜欢鸿上,则对今居说不过去。可便是如此,我也绝不会对今居怀有恋爱之情。
“那你究竟喜欢谁?”
“诶?”
面对着我慌慌张张地反驳:你在说些什么呀?,阿世知则向我投来了澄澈如洗的目光。
谁?这个问题让我为难。并没有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人——没错,没有。也不可能会有。能够理解包容我的某个人,那副年长的面孔,那抹笑容,不可能会浮现在我的脑海。
“谁也没有!”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粗暴的吼声,阿世知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看着我。
“那阿世知你呢?”
刚转校没多久的她,想必在旭川还没有喜欢的人吧,不过也许是恋人还留在札幌。
“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独自一人就好。如死一般的寂静,正是我所期盼的。”死一般的寂静?”
“没错。这难道不令人心生憧憬吗?唯一的自由,灵魂的解放。与其沦为生的奴隶,我宁愿将自己献给那孤高的黑暗。
“……唔”
阿世知忽然像是在吟诗颂歌般,滔滔不绝地讲道。她的唇瓣上,正涂着黑色的口红。我感到有一股粗糙的不快感,抚过我的脖颈。
“不过……我希望你别对鸿上说这些奇怪的话哦。”
“奇怪?”
“因为鸿上她多半最讨厌这种生啊,死的一类的事。”
阿世知常常将不幸的新闻当作话题。就好像对他人的死亡感到有趣似的。鸿上平时都是沉着一张脸地听着。
和鸿上说话时,我偶尔会去思忖。无论是从在冬季旭桥上她那身陷囹圄的表情来看,还是矶崎老师时不时的担心着她这件事来说。
鸿上至今仍对祖母的死感到自责。内心深处,依旧认为是自己杀死了祖母。即便如今已经知晓祖母并非自杀而亡。
“讨厌我也无所谓。毕竟我也不想被他人喜欢。”
“明明是朋友?”
“不是说了只是形式上的嘛。”
“可是,再怎么形式上,我也不认为应该说那些让对方感到讨厌的话。”
阿世知用鼻子轻哼一声。一脸无趣的神情。
“馆胁君呢?”
“我?”
“对人的死亡,难道不会感到兴奋吗?难道没想过试着啜饮流出的鲜血?或是贴着那腐烂的尸体?”
“别说了!”
我不想。也不可能会想。
“人的死亡,只会让我悲伤痛苦,让我恶心难受!据说正是为了让人不要渴望死亡,死亡才是如此诞生的。我本能的对死亡感到厌恶,不快,恐惧!”
我知道的。
那渡过死亡时间的可怜的遗体
身体腐烂的味道
流下的鲜血
白色的骨头
因浸在水中,而扭曲变形后的身躯。
还有,遗留下来的人。
“别再说那种事了!”
“……你在生气?”
“我在生气!”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可能对这种事不气愤。
“……馆胁君也是个怪人呢。”
阿世知用她那乌黑的眼眸,有些不可思议地偷偷窥视着我的脸颊。
“我很普通。”
“是吗?”
扑嗤一声,我感觉阿世知似乎笑了。
“说不定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呢。”
没这回事。我很普通。不普通的,是我内心里的那个人。
第二天的放学后,我依旧无法和三人一起回去。
“啊,今天我也要去祖父家。”
“哪一个?”
对我而言的祖父有三人。今居知道这事。
“永山。去练习柔道。”
“你有在练柔道?”
看样子阿世知对此挺意外的。
“嗯……姑且是。”
虽说不是真心想练柔道,但如今我希望自己至少得会些防身术。要解释这些理由太过麻烦,而且我莫名的对和阿世知说话有些抗拒,便就如此敷衍地附和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朝着接下来还有社团活动的今居扬了扬手。
“行,路上小心。”
“嗯。”
今天似乎在那之后,是鸿上和阿世知被矶崎老师拜托了各种各样的打杂。紧接着,我便逃也似的飞奔出了学校。目的地是永山。但其实,那儿并不是祖父的家。
九条家的宁静,一如往常温柔地迎接了我。我拜访了樱子小姐的家,和往常一样一边抚摸着赫克塔,一边在客厅中享受着婆婆招待我的红茶。
“怎么了?一脸不高兴。”
樱子小姐坐在骸骨制的椅子上,对因安心而微微舒出一口气的我,有些讶异地搭问道。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吗?”
不过是在班上的人际关系没能搞好而已。樱子小姐想必正忙着寻找花房,即便找她相谈,本身没有构建人际关系的樱子小姐恐怕也难以理解。
然而,樱子小姐一边用玩具骨头将赫克塔叫到自己身边,让它咔嚓咔嚓地咬着前端,一边凝视着我。宛如将我的内在、骨头都看透了一般。
“……最近,多了一名朋友。不对,虽然不是朋友啦。”
“噢~?”
“说来听听。”樱子小姐用放在膝上的左手轻轻敲了敲赫克塔的玩具骨头,有股难言的压迫感。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搞不好会惹她发火。可结果,我还是将这几天的事,包括因阿世知的出现而使我们变得一团糟的事悉数吐露了出来。
果不其然,樱子小姐似乎觉得有些乏味,但依旧耐着性子聆听着我的话语。
“不觉得很奇怪吗?太莫名其妙了。”
“可百合子为何要接受那份提议?”
“那才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樱子小姐觉得原因是什么?阿世知说“三”这个数字很残酷,难不成我、今居、鸿上三人一起这事,让鸿上很不开心吗?”
“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樱子小姐唔的一声沉吟,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发觉吃不到点心,也得不到抚摸的赫克塔,用它那滑溜溜的鼻子拱了拱我的手腕。
“不过,让我无法原谅的,是阿世知说了把人的死亡当成玩具一样的话。将死亡的新闻,当作聊天的谈资。对尸体感到兴奋,死是自由的象征,渴望死亡,想要杀人之类的话,再怎么胡言乱语也该有个分寸。”
樱子小姐对死亡很宽容,但她有她自己的原则。对她来说,即便死亡这件事本身稀松平常,但依旧将夺走他人性命的行为视为恶。
因此,我本以为她铁定也会对阿世知的性格和嗜好感到气愤。
不料,樱子小姐却是面露困惑的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说呢……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因个体差异的不同,大多都会去思考生与死的意义。在感受到性的同时,偶尔也会伴随着死亡。毕竟女性有月经,每月都会流一次血。”
这番话令我震惊。樱子小姐静静的向我解释,用像看小孩子的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
“生(性)与死是互为对立的。女性能同时在自己的身体中感受到这两者。我也认为那名女孩的言行有些过激,但并不觉得这很稀奇。”【注:日语“生”和“性”同音】
“………”
“我能理解你为何会愤怒。你很善良,并且实际多次接触过尸体。”
在这安慰的话语背后,我感觉还藏有一句。
“你还是个孩子。”
她似乎这么对我说。因为恼羞成怒,我感到自己的脸颊烫了起来。
“不是这回事。可……在死去的人们面前,在遗留下的人们面前,她真能说出一样的话吗?实际闻到鲜血的味道,尸体的腐臭,真的还能产生那样的想法吗。”
明明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我却突然发起了火,我不禁对自身的幼稚感到羞愧难当。就连自己勉强挤出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在嘲笑着我自己。
“总之,你不用把我说的话太放在心上。将它当成一句戏言就好。”
“是这样吗……?”
“我这么说虽然有些多余,但你姑且听听看。这之后是百合子自身的问题,让她们二人自己解决就行,你没有必要插手。”
樱子小姐用手示意婆婆再添一杯红茶。婆婆见时机恰好,同时为我的杯子中也注入新的奶茶。升腾的热气夹杂着红茶的沁香,伴随着牛奶的芳醇。我抿了一口,内心不可思议的缓和了下来。
“但……会不会给鸿上留下不好的回忆,我有些担心。”
“百合子并不蠢。到了那时想必她也只好将那名叫做阿世知的少女切掉了吧。你不用在意。”
“可,姑且也是朋友吧?”
切掉,真是相当残酷的措辞。当然,实际上是不可能会真用到刀的。但这种将人际关系一刀两断的做法,鸿上做得来吗?
我悄悄窥向樱子小姐,她将杯子贴到唇边,微微颔首。
“别担心。女人就是这种生物。”
樱子小姐说的话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结果我能做的事却也仅是寥寥无几。鸿上和阿世知依旧每天只在学校期间装成朋友。
我心想难道这样就行了吗?但仔细一思考,鸿上平常既要照顾祖父,又要帮母亲分担家务,给店里搭把手。一直以来都是通过合理的分配二者的时间,来匀出空闲。如今的鸿上,根本没有放学后频繁和朋友一起玩耍的余裕。
只在学校保持关系,这说不定对鸿上来说也是种合情合理的交往方式。而且我感觉,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略微拉近了一点。
兴许是听进了我的忠告,阿世知不再像以往那样在鸿上面前谈论有关尸体的话题了。
从阿世知转校起过了半个月。我的周围也瞬息万变了起来。
今年雪化得比往年要早,仿若与之呼应一般,樱花似乎开得也很早。放眼望去到处都樱花的蓓蕾,红红的,鼓鼓的,好似在等待着暖阳。从大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
在穿着上衣会令人感到炎热的休息日的下午,我正走在拜访永山祖父的途中。快赶到附近的便利店时,从店里走出来的阿世知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休息日里,她穿着比平时还要花里胡哨,蓬松松的,宛如人偶娃娃般的服装。
我知道她家就在附近。一瞬间烦恼着究竟是向她搭话,还是该无视她。不过看样子阿世知没注意到我,她骑上了登山型脚踏车。
穿成那副样子骑车啊……我心想。然而,优哉游哉的我的眼睛,看到了同一时间在阿世知后方,有一辆没有确认道路,以相当猛的势头冲向她的小汽车。
“啊!”
我不禁口中发出小声的悲鸣。一瞬间,小汽车猛地撞上了阿世知的脚踏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脚踏车以挂在汽车身上的状态,将阿世知从人行道上甩了出去。紧接着,小汽车勉强将扭得不成形的脚踏车推到了人行道上,就这么奔驰着离去了。
“阿世知!”
我跑向阿世知。由于只有一瞬间,因此我也不太确信。阿世知本身应该没有直接和车撞上。
“馆胁……君?”
“没事吧!?”
跪坐在地上,有些发愣的阿世知,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汽车似乎没有折返回来。
“可恶,你记得车牌号吗?”
“完全,不记得。回过神的时候,就倒在地上了…….”
她迷迷糊糊的拼命解释给我听。似乎相当害怕,脸色一片铁青。即使她化着青白色的妆,也是一目了然。
“这撞得也太惨了,脚踏车。”
“能修好吗?”
“不……毫无疑问换辆新的会更便宜。”
车架完全扭曲了。
“……算了,只好这样了。”
无力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阿世知嘟囔道。
在旭川,基本上自家的停车场都很大。若是独栋房,有能停放两到三辆汽车的空间是相当普遍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停出车时或多或少都有些松弛散漫。即便是超市的停车场,也会有车停得斜歪着或是停得超出线外,这事已成了家常便饭。
可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原谅胡乱驾驶。
“去向便利店打听看看。说不定监控摄像有拍到。或许报警的话也比较好,毕竟这很明显是肇事逃逸。
兴许是发现出了什么事,店员有点在意我们这边的情况,透过玻璃门和我对上了视线。
“不行。不用……报警。”
然而阿世知却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但是”
“我、不能给姨母添那种麻烦。”
问题重点不在这儿吧?我心想。但因为阿世知是真心地想阻止我,我也不好再多言。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脸颊似乎蹭破了皮,红彤彤的。引以为傲的连衣裙也被弄的破破烂烂,套着网格丝袜的膝盖正滴着血。
“总之……先去医院?”
“不用。我不要紧。”
阿世知又左右摇了摇头。
“那……站得起来吗?”
“没问题。我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罢了。”
阿世知似是对我伸出的手有些惊诧,没有立刻抓住。
“……嘶。”
然而,我听到她蓝色的嘴唇中发出了低微的呻吟。
尽管能站起身,但她似乎感到很痛,看样子是扭伤了脚腕。
“总之,我先送你回家。”
无可奈何。我对着固执的阿世知叹了口气,抱着被她讨厌的觉悟,强硬地扶了她一把。
“你家离这儿很近吧?稍微忍耐一下。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既然不打算去医院,就必须先让伤口冷却下来。”
我将脚踏车暂时寄放在便利店,拾起阿世知的行李,走了出去。最终,她不情不愿地倚靠着我。想必是觉得若是抵抗,反会加剧伤口吧。
“……我还以为馆胁君会更木头一点。”【注:原文ぬっせー,北海道方言,主要指人脑袋反应迟钝,做事磨磨蹭蹭】
阿世知低声细语道。
“木头?”
“没什么,不用在意。”
没听过的单词,是札幌的方言吗?由移民开拓的北海道,偶尔会有一些地区性极强的方言。札幌出身的矶崎老师会将‘打滑’或是‘棘手的事情’称为‘あずる’,而同样住在札幌的杏子表姐却不知道这种表达。就连在市区偶尔也会听到意思不明的词。【注:あずる:北海道方言,主要指车子,轮胎陷入雪里拔不出来,引申为困难、难以解决的事情等。】
“但感觉上……是个贬义词。”
“嗯。所以我才不告诉你。”
什么嘛,我可是在认真担心着你诶。还真是丝毫不领情。
“要是惹我心情变糟的话,我就不送你了喔。”
“我又没有拜托你。”
阿世知闹别扭似的回道。我干脆真的松手好了?
“骗你的。对不起。谢谢。”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阿世知惊慌失措的向我道歉,并表达了谢意。我知道了这种程度会令她动摇。她挨着我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
而那副身体,时刻都是紧绷着的状态。阿世知大概是真的讨厌和我接触吧。但却沦落到不得不倚靠我的境地,连我都有些同情她。
幸好阿世知的家就在附近。不过是那种是一楼作为车库构造的公寓,结果我还得背她上楼梯。哪怕是我,也难免有些讪讪。
刚一到家,阿世知便一屁股坐在了玄关上。
“……还好吗?”
“安心下来后,反而让我有些后怕……”
话音刚落,阿世知便用握着的拳头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唇。忍耐着呜咽声。或许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不甘心。阿世知拼命的压抑着哭声,无声的哭泣着。
漆黑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淌落。
“真的……不用去警署或是医院吗?”
“嗯。因为现在是姨母在照顾我,我不想让她担心,给她添麻烦。要是联络父母的话,会以为我又闯了什么祸,反倒会惹他们生气。”
“这样啊。”
“因为我是问题儿童。”
阿世知顶着一张哭泣的脸庞,“嘿嘿”的硬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那,我帮你治疗吧。”
阿世知的家,确切的说,是姨母住着的公寓,虽说干净整洁,却也显得很普通。而阿世知的房间也是一样。
“房间不是黑色的啊。”
“诶?嗯,行李还没有全运过来。”
“哦”
阿世知一边拖着疼痛的脚,一边感到安心似的,将急救箱和冰镇的罐装碳酸饮料递给了我。这是给我的谢礼吗?
尽管这是我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触摸女生的裸足,然而对象却是阿世知,并且还受了伤。我不客气的替她消了毒,卷上绷带,贴上了湿药布。
阿世知好像很讨厌看见自己的伤口。她闭上眼睛,头扭向一边。明明平时说什么散开的鲜血很美丽之类的鬼话。
治疗结束后,不知为何我们俩都松了口气。
看到蹬着腿坐着的阿世知,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将视线移向一旁。却注意到了一个似乎还没有被打开过的纸箱,上面标注着「扑克牌」。
“扑克牌?”
“啊,嗯。是我收集的扑克牌和塔罗牌。”
“占卜用的卡牌?。”
阿世知对我说可以打开来看看,于是我便不客气地打开了纸箱。纸箱里面整齐的排列着卡牌。大约有二十张以上。
“哇,好棒诶。”
“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收集的。老家那儿大概还有三四百张。”
“哎……真漂亮啊。”
我从已经开封过的卡牌中,抽出了几张。上面画着花与五彩色蝴蝶的图案。
“……”
虽然很漂亮,可却令我浑身一寒,刹那间捏皱了卡牌。
“难道说……馆胁君、你讨厌蝴蝶吗?”
“嗯,那个,差不多吧。”
“明明很美啊。”
阿世知“啪”的一声打开了汽罐,痛饮了一口碳酸饮料。我认为蝴蝶的确很美。不,是我过去这么认为。然而如今却不同,如今……对我来说,蝴蝶就是死亡的使者。
“你知道吗?人的脑袋里也有蝴蝶哦。”
——人类的面部正中间有蝴蝶哦。
樱子小姐过去说过的话,与阿世知的话重叠了起来。
“蝶骨……”
“原来你知道啊?”
“知道喔——知道到令我厌烦的程度。”
——所谓蝶骨,就是在额骨底部的前方,也就是鼻子和眼睛的周围,犹如蝴蝶般张开翅膀的形状的骨头。
没错,我知道。失去蝶骨的遗体。花房的收藏品。既优美又华丽,在人的身体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原来馆胁君……对骨头很了解啊。”
“差不多吧,不知不觉间就这样了。”
“是嘛。那,作为回礼,这次就破例给你看样东西。”
“回礼?”
明明到刚才为止还在害怕自己的血,许是终于冷静了下来,阿世知有些坏心眼的用和平时一样低声嘶哑的嗓音说道。
她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塑料收纳盒。盒中摆放着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某样东西。
“这是?”
“真的头盖骨喔。”
“犬类……的吗?”
那是块厚厚的,鼻子微微凸起的兽骨。和之前在旭山,泽先生给我看过的浣熊的头盖骨很相似,但是犬牙与牙齿的排列有些不同。
“你还真是了解耶。的确是狗的头盖骨,是我过去养的狗喔。因为寿命衰竭而死的,可不是我杀的喔。我不过是觉得太过漂亮,才留下来做标本的。”
阿世知有些装模作样的解释给我听,但实话讲,动物的头盖骨我早就见惯了。若是上面还残留着肉块倒可能会让我犯恶心,但这块头盖骨既干净又光滑。
倘若是阿世知自己杀的,恐怕真会令我吓一跳。可若是寿命衰竭,那就不足为奇了。就算是樱子小姐,也会把自己养过的猫,像是艾璐娜和莱迪阿斯做成标本小心翼翼地装饰起来。
“自己制作的吗?很熟练耶。”
“是吗?”
“既没有残留软骨,因为有进行过脱脂,所以也不会生虫。你是怎么做到的?用锅吗?还是说用水槽?”
在注入空气的水槽中取骨会非常容易,更重要的是味道会比较淡。在一众骨头中,煮头骨是最臭的。樱子小姐姑且不论,在家中制作标本的话,比起用锅煮,水槽反而更好,这是泽先生经常推荐的方法。
“诶?”
不过阿世知看样子并不知道。她呆愣的看着我。
“啊,那个,我是指取骨的方法。最近有听人说起过,将能够控制温度的水槽中注入空气后放置一段时间是最容易取骨的方法,我以为你知道这个。”
“为、为什么要问那种事啊?”
“哎呀,毕竟做得很精致嘛,我以为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做标本。”
阿世知露出一副有些怪异的表情,背过脸去。我似乎惹了她不快。不过无所谓了。比起这个,我见到了狗的头盖骨标本。制作的相当精致,足以与樱子小姐制作的相媲美。底部因为比较平滑,摆在桌子上也很方便。
可当我仔细盯着标本看时,却渐渐生出一丝违和感。
“……这个,能让我拍张照吗?”
“可以啊…….”
我感觉有些奇怪,但却不清楚究竟奇怪在哪儿。明明制作的非常精美。
回去后问问樱子小姐吧,我如此心想,收起了手机。话又说回来,这房间还真是越看越寒酸。壁橱、书桌和床全都是亚麻色,上面搭配着简约的蓝色条纹。暗茶色的架子上堆放着纸箱。一眼望去,仅此而已。
这时,我无意间发现,紧挨着拉开的窗帘旁,在帘轨上挂着一件白色的道服。【注:练武、练剑时穿的衣服】
“那件道服,是你的吗?”
对于喜爱充满神秘感的哥特萝莉风的阿世知而言,让我有种奇怪的不搭调感,于是情不自禁的就向她求证了。阿世知则好像不高兴似的歪了歪脸。
“怎,怎么可能是我的啊,不过是碰巧挂在那儿罢了。”
“碰巧?”
会有房间里碰巧挂着道服这种事吗?而且上面还留有许多使用过的痕迹,看上去明明是件经历过诸多战斗的道服。
话虽如此,阿世知好像突然变得恼火了起来,再继续问下去就显得太不识趣了。我将受赠的碳酸饮料喝干,站起了身。
“算了,多谢你给我看了标本。”
我一边抑制着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二氧化碳,一边对阿世知表达了谢意。阿世知也慌张地想要站起身,不过没必要让她拖着疼痛的脚特意送我,于是我用手示意她不用送。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
阿世知露出一副有些尴尬与不甘心的表情,即便如此还是向我道了谢。我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想被人看见自己受伤、哭泣的模样。
这让我对她产生了一股同情与歉意,但同时,对于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丢下她一个人不管而感到庆幸。满身疮痍的阿世知一个人推着脚踏车回家,光是想想就令我不忍。就连她希望瞒着姨母的这件事,都不一定能做到。
“别担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虽然脚踏车坏了有些可惜,但总之阿世知没受什么大伤就好。”
呼,我察觉到她安心地松了口气。其实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说给他人听的事。
“总而言之,如果之后出现头痛,或是伤口肿胀,恶化之类的情况,就必须好好的去一次医院喔。我理解你不想给姨母添麻烦的心情,但要是有什么万一,反而会使姨母陷入被责备的境地哦。”
“嗯……我知道了。”
我本没打算用说教的口吻,但阿世知却老实地点了点头。遍体鳞伤,哭哭啼啼的,穿着破破烂烂的连衣裙模样的阿世知,光是看着就令人怜悯,让人不忍直视。
“那我就告辞了。”
早点回去吧,去祖父家。这么想着的我准备折返,这时,阿世知突然抓住了我的风衣下摆。
“虽然今天我很感谢你!但这之后,也请不要在外面向我搭话。就算看见我也请无视我!我一点也不正常,我是个会在房间里藏动物骨头的人,是个很反常的人!”
“不要说什么不正常之类的话。就我看到的,你不过就是个稍微有点恶趣味的女孩而已。”
没错,骨头什么的一点也不稀奇。拥有骨头的人绝不是奇怪的事。理由有各种各样。既有像樱子小姐那样将其作为爱好或将其作为人生意义的人,为了学习,为了医学,也有像泽先生那样为了维系生命,为了确认生命的宝贵而入手骨头的人。
“馆,馆胁君又明白什么!?”
“不过是骨骼标本而已,我也有啊!阿世知才没那么特别。干嘛那么冲!”
我以牙还牙回道。随着阿世知的语气变得强烈,我的音量也不自觉的大了起来。因为她的话,让我感觉樱子小姐受到了诋毁。樱子小姐尽管有些古怪,但一点也不反常。她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我憧憬死亡,是个不正常的女人!我还喜爱尸体!”
“不要再说什么喜爱尸体,憧憬死亡之类的话了!尸体一点也不美丽,尸体充满了悲伤!就是因为阿世知你没有实际见过才说得出那种话!你不是连自己的伤口都无法直视吗?!明明刚才遭遇了事故后,还吓得抖个不停!”
“………”
“唔……”
阿世知忽然陷入了沉默,表情泫然欲泣,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明明我原本没打算说到那个地步。
“抱歉……”
我慌忙道了歉,但阿世知再次用拳头抵住了嘴唇,拼死的忍耐着不哭出眼泪。像这样与他人争吵,弄哭女孩子,这还是自我出生以来的头一回,令我有股深深的罪恶感。
“真的很抱歉。”
我再一次道了歉,但却没有回应。不知道该对垂着头的她说些什么好,结果,我就这么离开了阿世知的家。
苦思无果后,在返回永山祖父家的途中,我顺道拜访了樱子小姐的家。虽然我不太愿意去想阿世知的事情,但无可奈何我对狗的头盖骨有些在意。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求知欲。
“狗的头盖骨?”
“嗯。好像是将寿衰而死的爱犬制成了标本。可是,怎么说呢,总让我有股违和感……尽管说不清是哪违和,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是这个”,我在玄关前取出手机,给樱子小姐看了阿世知那只老龄犬的头盖骨照片。经过脱脂后干净洁白、完美无暇的头盖骨。牙齿排列的也很齐整,这么一看,并没有特别奇怪或是残缺不全的部分。
“怎么样?”
“嗯……”
这时,樱子小姐“咻”的吹了声上扬的口哨。我一边偏头避过使劲用身子蹭着我,并用全身对我表达欢迎之意的海克特猛烈的舔舌攻击,一边因她露出的微笑而感到小小的喜悦。尽管这无法慰借我在阿世知家所犯下的失败。
“不错的判断。看样子你作为标本师也有了少许成长呐。”
“虽然我不是标本师就是了…….不过,有什么发现吗?我之所以莫名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是?”
“嗯……差不多吧。总之,你明天先把那名女孩带来我家吧。”
“诶?”
“同样作为热爱骨骼标本的人,不是应该互相交流一下意见嘛。我打算邀请她哦。这次就破例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收藏品吧。”
这么说着的她摊开双手,优雅地指了指二楼的楼梯。
第二天的学校生活真是糟糕透顶。阿世知既不和我对视,也不和我搭话,我们之间的气氛十分尴尬。脸上的擦伤和哭肿的眼睛也被她巧妙的用化妆掩盖住了。就连想必仍在犯痛的扭伤的脚裸,她似乎都在拼命忍耐着以防周围的人发现。
由于无法面对面讲话,我只好拜托鸿上将樱子小姐想见阿世知这件事转告她。
阿世知理所当然的显得不大情愿,但经过鸿上的一番努力劝说似乎终于同意了。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跟了上来。看样子脚的确很痛。在去往九条家的路途中,我稍微帮阿世知拎了下包。我们互相之间没有任何对话,这与其说是彼此心照不宣,不如说是因为双方都不想开口说话。
“骨骼标本师?”
“没错。名叫九条樱子小姐。她也是学校的毕业生。”
途中,鸿上有些语带自豪的介绍樱子小姐。她既是位美艳绝伦的大美女,也是位举止优雅的千金大小姐。
“明明是大小姐,也在我们学校上过学吗?可我不觉得我们是那种学校诶。”
阿世知有些不可思议的问。
“因为以前是女子学校。”
“是吗,虽然我并不认为只要是女子学校哪里都可以,但我在转校前有仔细调查过旭川的高中,也有其他面向大小姐的学校,那为何偏偏要选我们学校呢?”
“那是因为?”
鸿上仿佛在寻求阿世知的答案似的,看向了我。
“唉,唔,这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事实上我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事。由于以前的校规十分严格,同时也是一所女子学校,因此我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最初我之所以没发现她是毕业生,是因为她给人的印象实在是与我们学校不符。
“我和今居君是因为网球部比较强才选了这所学校的对吧?”
鸿上看向今居。今居也点了点头。我们学校网球部的实力,听说好像是道北排名第一,即便是道内也能排进前四。
“我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学校,就和今居选了同一所。”
“就因为这个?”
阿世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今居则跟我碰了碰拳头。噢,我的好朋友。
“兰香呢?”
“因为这里没啥缺点。”
“就因为这个?”
就这样还有资格说别人吗?不知为何我有些恼火。
“不是挺好的嘛?我觉得没啥缺点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是吗…….”
鸿上随声附和道,并感到有些烦恼似的一边走着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过……实际上我啊,对于樱子小姐是学姐这件事,同样是有些难以想象。她本应该去更有大小姐风气的学校,又或是偏差值更高的地方。毕竟是那个樱子小姐,我实在不认为她的学校成绩会差。”
“嗯……这,说得也是呢。”
我曾经有听说过樱子小姐没上大学的理由,据说是因为她的父母并不希望她拥有高学历,对于已经定好结婚对象的樱子小姐而言,没有要去上大学的必要。
事实上,我认为也许樱子小姐其实是希望去叔父所在的大学的,去法医学的教室,亦或是能够学习法医人类学的场所。
在我们聊着这些话题的期间,不知不觉已经能够观望到九条宅邸。
“……呜哇”
阿世知发出低声的惊叹。
“真的是大小姐诶……”
“不过如今也仅是和婆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
外加一只看门犬。
“等候各位已久了,大小姐正等着你们哦。”
门铃刚响,婆婆和赫克塔就立刻迎接了我们。赫克塔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今居比较冷淡,而且看样子对待阿世知也是一样。它像是要避开那二人似的,仅仅只扑向我和鸿上,向我们表达好感。
“呀,你来了呢。欢迎光临。”
在玄关的大厅中,全身被纯白色的连衣裙所包裹着的樱子小姐正等在那里。
“好厉害……”
抵达大厅的阿世知,首当其冲的便是被这幅光景所震撼。这也难怪,毕竟这里相当拥挤,无论是墙上还是架子上,都呈列着各式各样的骨骼标本。
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光景,但对于不习惯的阿世知而言似乎有些别扭,她看起来非常拘谨,身子缩整个成一团,啜饮着婆婆泡的红茶。
“喝完茶后就让我破例带你们上二楼看看吧,那里可是我的收藏室。”
樱子小姐兴致十分高昂,和颜悦色的邀请我们去往二楼。她嘴上虽说着等我们喝完红茶,可却洋溢着一股想要即刻带我们去的氛围。
我的内心也希望能尽早去。因为我其实同样是几乎没上过九条家的二楼,更没有看过她的收藏室。
也不知阿世知察没察觉到我和樱子小姐的这份心情,她慢吞吞地喝着红茶。尽管如此,杯子最终还是见了底,刚一喝完,樱子小姐就一刻也不耽搁地急忙拉住了阿世知的手。
通往九条家二楼的楼梯,沐浴在从玄关大厅的通风口处射入的温暖和蔼的阳光中,让我产生一股科幻般的,宛如时光穿梭一般不可思议的心情。
走在能够吸收脚步声的地毯上,片刻后我们所抵达的房间,是樱子小姐目前使用的书房的正对面。
“就是这儿。”
樱子小姐回头对我们微笑道。有些得意的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打开了门。这若是漫画的话,一定会伴随着【将将~】的音效声吧。
樱子小姐的标本室很宽敞。恐怕有超过十榻。屋子内,放置着堆积成山的架子,数之不尽的各种各样的标本,塑料盒,纸箱以及木制箱。并且到处都摆放着不知是什么,哪个部位的骨头。
“对于标本来说,紫外线可是天敌哦。所以窗户也用泥给封住了。”
“这样啊……”
的确,屋子内很昏暗。要是樱子小姐没开灯的话,手电筒就必须要调暗才行。
然而,正当我们想窥视屋内时,樱子小姐却迅速地拦住了我们,正确的说,是拦住了阿世知以外的人。
“诶?”
她只让阿世知一人进入了屋内,之后便干脆利落地闭合了房门,关掉了电灯。
“樱子小姐!?”
我听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惊叫声。
“不,不要!不要!”
“尽情享受一番吧。”
樱子小姐一脸若无其事的说,倚在了门上。阿世知则咚咚咚地敲打着房门。
“开门啊!快打开!我不要!”
被关在一片漆黑的屋子中,而且还是间到处都有骨头的屋子。阿世知发出走投无路的悲鸣。
“不要啊啊啊,好可怕!我不要啊!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梆!梆!她用力敲打着房门。樱子小姐依旧一脸若无其事,身子纹丝不动。
“樱子小姐,兰香她……”
鸿上有些困惑似的,向樱子小姐恳求道。她因为阿世知的叫喊而感到心绪不安,不知所措。
“只不过是黑暗而已。而且她这不是在和她最爱的骨头们待在一起吗?”
樱子小姐哧哧的冷笑了一声。
“黑暗说不定很可怕。”
今居似乎也很不安,最终忍耐不住地阖上了双眼,并且有些担心似的轻轻地按住了正捂着耳朵的鸿上的肩膀。
不久后,敲门声止息。随后传来阿世知身子依靠在门上向下滑落的嘶拉嘶啦声,以及抽抽嗒嗒的缀泣声。阿世知正隔着门哭泣。鸿上甩开今居,跪在了门前。仿佛能感知到另一边的阿世知一般,用手轻触着厚重的木制门,“兰香……”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话语。
“已经不行了……拜托了,开门吧。”
鸿上喃喃的低语。我察觉到她的声音中浸润着泪水。我也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樱子小姐,请把门打开,阿世知这样太可怜了。”
“为什么?她不是最喜欢骨头和尸体吗?”
“不,其实……她一定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没错,不喜欢。她既对鲜血感到害怕,也对死亡感到恐惧。骨头想必也是一样。
樱子小姐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打开了门。
“兰香!”
鸿上紧紧地抱住了飞奔出来的兰香。
“不要紧的,已经不要紧了。”
鸿上一边抚摩着正抽泣着的阿世知的后背,一边将自己的脸颊紧挨在阿世知的后颈上。
“对不起,很害怕吧……”
最终,鸿上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今居有些手足无措,感到苦恼似的将目光移向我:“该怎么办才好?”他也快哭了。可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当阿世知的哭泣声转变为微弱的喘息声时,樱子小姐也站到了阿世知的身旁。
“那个标本,是你买的吧?我想并不是你自己制作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
“这很简单,因为那并不是狗。”
“诶?”
“很相似哦,在网上购买狗这种事,虽然不确定究竟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你也许是被骗了。”
“骗?”
樱子小姐“哧”的轻笑了一声。然后叫我拿出手机。
“没错。那个恐怕是狸的骨头。同属于犬科,十分相似。由于下颚底部成一条直线,因此摆放时稳定性极佳。狸的骨头与原始的狗的头盖骨形状相近。不过依据狗的品种不同,头盖骨的形状也会有所差异,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但从我的经验来看,确信是狸不会有错。因为齿式也是M3/3,如果看作是狗,齿数则会多出一倍。”
樱子小姐柔韧的手指,在我的手机上跃动。
“另外还有一点,倘若是因寿命衰竭而死的家犬,牙齿上会沾有更多的牙垢才对。从外观上看牙齿的咬合状态不会太好,绝不可能会是如此齐整。哪怕是从磨损的程度来说,也难以叫人相信这是老犬的头盖骨。”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没有让我产生这是老犬的感觉。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整体而言让人觉得太过精致了!”
樱子小姐对我莞尔一笑,将用完后的手机递还给了我。
“因此,那个标本并不是你制作的……我说的没错吧?阿世知君。”
“…………”
阿世知垂着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鸿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抚摸着阿世知的头发。仿佛在用指缝解开缠绕在沾满泪水的脸颊上的发丝。
“……理由有两个。为了躲避他人。以及,为了成为不同于过去的自己。”
“不同于过去的自己?”
“嗯……我,必须要成为与在札幌时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阿世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声音虽然由于泪水而仍旧有些颤抖,但却像是做好了觉悟一般抬起了脸。
“这件事,因为太丢脸以至于让我难以启齿……在之前的学校,我被孤立了……也就是,所谓的霸凌。”
“所以才想要改变自己?可是,这里并非是札幌市内,而是旭川。几乎没有人会认识你吧?而且,你那样反而更引人注目。既然为了逃离霸凌,那又为何要特地去做会让自己陷入孤立的事情?”
“那是因为……起初,先保持距离会比较……”
樱子小姐轻轻耸了耸肩。
“这不合逻辑。一般而言,采取那种愚蠢的行动只会再次让自己被孤立,这可谓一目了然。优先顺序不对。在我看来,你比起躲避班级,反而像是在拼命躲避另外某件事。”
“………”
阿世知仿佛失去了反驳的话语,最终低下了头。
“兰香?”
过了一会儿,她的口中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知道,里垢吗?”【注:里账号的日文是“里アカウント”,简称“里アカ(垢)】
鸿上摇了摇头。我们面面相觑,看样子大家都不知道。当然我也是。
“就是里账号的简称。用SNS之类的检索一下立刻就能明白。算了,反正是和大家无关的事,就这样保持无关也好,之后不去调查也不要紧。”【注:里账号指匿名账号,女性开设匿名账号一般与性有关,例如上传自拍色情照等等。”
阿世知破罐子破摔似的,用带着些自嘲的语气说道。
“在之前的学校,是从我的挚友开始的。里是指里面,就是一般来说看不到的意思。只要在SNS里账号上上传大胆暴露的照片,配上女高中生的诱惑这类害臊的句子,之后就会收到喜欢这些照片的人发来的邮件。再之后,就会依照他们各自的要求……拍些更加让人难以启齿的照片。”
面对站着身子充满压迫感的樱子小姐,阿世知有些胆怯地抬头看了看。樱子小姐察觉到后,跪坐到了鸿上的旁边。
“继续讲。”
“……当然,不会拍脸。不过偶尔……也会拍一些不该给人看的部位。然后,卖了换成电子币之类的。因为实际上不会见面,也不会暴露我们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人,所以比起援助交际来的更加安全干净。”
我听着她讲,胸口有些犯恶心。今居的表情也十分严肃。鸿上也同样如此。因为我们仿佛已能够预料到这番话的结局。”
“朋友三人组——就假设有我,小A还有小B吧。作为我的挚友的小A,是班上女生的领导者,具有很强的发言权。倘若反抗她,就意味着会失去所有的朋友,包括在班级里的容身之地。”
“也就是……会被霸凌的意思?”
面对我的疑问,阿世知苦笑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我很没出息是不是?可是小B和我在班级里的立场却比较弱。所以我想,实际上我们也许并不是她的挚友,而只是被她给利用了。我们听从小A 的指示拍摄了照片,裸着身子,或是穿着羞耻的打扮,摆出像笨蛋一样的姿势,拍了很多这类的照片。其中也包括Cosplay。”
阿世知又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声。樱子小姐有些担心似的将手放在了阿世知的后背上说:“不要急,慢慢呼吸。”
阿世知点了点头,黑色的唇瓣因泪水和热气而大量脱落,露出了阿世知原本健康的唇色。
“然而某一天……被我母亲发现了。母亲她很吃惊,也很生气……不过这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是女儿在床上和女性朋友做些奇怪的事,还被拍成了照片。但也因此,我们的打工暴露了。虽说是打工,我们却几乎没有收到多少钱就是了,啊哈哈。”
与她的干笑声截然相反,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个劲地从阿世知的瞳孔中滴落。“因为,我是问题儿童。”这句阿世知对我说过的话,如今一针一针地刺进我的胸膛。
“学校也好,小A 和小B的父母也好,全都暴露了。我们也被停了学。据说也有因此而被警察逮捕的大人。小A她有个年纪大的男朋友,我们做的那类事都是他教的。”
“那种人会被逮捕是理所当然的!”
鸿上忿忿不平地说。阿世知紧紧地搂住了鸿上。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小A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我。都是我的错,让我做好觉悟,她这么告诉我。然后……”
咻,阿世知又一次露出了呜咽声。
“……然后,在网络上上传了我的照片。和之前的不同,脸部没有打码。”
“怎么会这样……”
这也,太过分了。
“咯”的一声,今居咬紧了臼齿。阿世知的挚友对她所做的事,残酷到就连平时经常和她吵架的今居也愤怒到浑身发抖的程度。
樱子小姐抚摩着阿世知的后背,尽管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她,但我能感觉到,樱子小姐垂下的睫毛正因愤怒与悲伤而动摇。
“虽然图像因为违规,立刻就被上传的网站删除了。但这已经是被大量下载之后的事了。我的照片现如今也被保存在某个人的电脑里。我不知道……何时何地会与见过自己照片的人相遇。我很害怕……但,我这一生已经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是指连反抗的选项都没有了吗?
被强逼着做那种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挚友。难道就不能从一开始就表示不愿意,做不到来拒绝吗?
虽然我不太想这么说,但将自己的裸照卖给不认识的某个人,果然是件不正常的事。哪怕是不露脸也一样。”
这不仅是关乎伦理云云,同时也很危险。以此为诱因,从而有可能被卷入更大的麻烦。
这是件绝对不能做的,一旦做了今后定会让自己痛苦万分的事,这可谓显而易见。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对此的判断力?
我真心觉得阿世知很可怜。
重点是,究竟为什么没有人去拯救她……。
“最终,停学结束后的我再也回不到班级,每天上学都一直待在保健室。和家人之间也有了隔阂,姨母看不过去,才邀请我来旭川。转校之后,从头开始。她认为这对我来说某种意义上也是个不错的契机。”
所以她之前才不想给姨母添麻烦。想必是不能添麻烦吧。哪怕是受伤亦或是一步走错便会攸关性命的事故,她也无法向姨母或是双亲坦白。
想到她膝盖上残留的伤痕,终究是连我也有了哭意。
“为了不让人注意到我就是网络中的那个我,服装也好,发型也好,全都做了改换。其实我对哥特并不感兴趣,也完全不喜欢骨头和尸体。我只是想成为一个不会遭到他人蔑视与讨厌,而是会令他人害怕躲避的人而已。一个被人厌恶,被人畏怖的人。”
“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言行?”
阿世知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但同时,对于自己曾经因此而发过怒的事涌起了一股罪恶感。包括今天将她带到这里,让她做出如此坦白的这件事。
“我想过,已经不再需要朋友了。因为朋友只会让我害怕。要是最初就一个朋友也不交,那之后也就不会再减少,这样就不会令我害怕。事实上,我原本是没打算和鸿上做朋友的。”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
鸿上感到不解的提声问道。阿世知的表情仿佛是在强忍着悲痛,直直的注视着她。
“你会被孤立的。”
“唉?”
“我一直以来都是假装和朋友搞好关系。和百合子你一样。百合子只不过是因为讨厌争端,讨厌遭人厌恶,所以才会去迎合周围,假装和她们关系融洽。你不是连一个特别要好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吗?我和你一样,所以我能理解。”
咕噜,鸿上咽了口唾沫。她的脸色发青,却没有矢口否认。我很意外,鸿上平时身边经常有朋友在,且相处的似乎也很愉快,我从未想过会是这么一回事。
“假装和大家的想法一致,内心却有分歧。为了不被人讨厌而假装成朋友,扮演成优等生。就连笑容也是装出来的,可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开心。由于换班的缘故,和曾经关系要好的朋友也分别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最近,原本就和真由、千花她们相处的不太好……”
“三人组真是个残酷的平衡。只要一步踏错,便会轻而易举的陷入孤立。那两人已经不再挂和百合子同款的小熊挂饰了。只有百合子还挂着。她们暗地里还因此嘲笑过百合子。”
鸿上低下了头,用力抿紧了嘴唇。
“若是机智聪明的鸿上百合子的话,原本应该再和别的女生交朋友才对。然而你却愚蠢的倒向了轻松的那一边。倒向了不用费心,能够真正坦然愉快地一起玩耍的朋友,他们二人的身边。他们能真诚的对待百合子……可是啊,他们是男生呐。”
阿世知看向我和今居。这,有何不可吗?
“要是这样持续下去,会被孤立的哦,百合子。不仅如此,别说是孤立了,还会遭到更严重的对待。对于身边围着两个男生还看上去一脸开心享受的百合子,女生们绝不会有好脸色。会被当成敌人来排除。剩下的两年高中生活,会不得不作为班级的祭品而活。”
说到这里,阿世知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正垂着头的鸿上的额头上。
“……我仿佛已经看见了你的未来。我,已经不再想和任何人搞好关系了。百合子要是成为了班级里的敌人,就能明白我的心情——可是事实上,无论是谁都没有那种回忆才是最好的。对于百合子将要受的伤,我无法坐视不管。”
“兰香……”
“虽然三中取一很危险,但是二对二的话就不要紧。因此我来代替成为百合子的朋友。为了让你不被谁所讨厌,我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所以,不用担心。
阿世知铿锵有力的对鸿上说。受尽创伤,本应遍体鳞伤的阿世知。
我真心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货。十恶不赦的混账。对于之前一直讨厌着阿世知的自己,羞愧到无地自容。
“可是……这也太狡猾了。无法和如此为我着想的人做朋友什么的,无法喜欢什么的,毫无疑问我做不到!”
鸿上终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用力抱紧了阿世知。结果两人就这么彼此抱着对方,又开始哇哇大哭了起来。
“哎呀呀,这还真是。虽然骨骼标本不用太担心温度和湿度,话虽如此,急剧的变化也是会导致劣化的。看这样子,不准备除湿器是不行了呐。”
樱子小姐嘴上虽这么讲,但还是说了让她们二人单独待一会,将我们邀请到了大厅,之后让婆婆分别准备我们和鸿上她们的红茶。
“那个狸……如果不要了的话,我倒是挺想收过来的。毕竟在北海道,狸的栖息数量很少呐。”
对着差点把红茶喷出来的我们,樱子小姐放声大笑起来。
“难道说,那才是原本的目的!?”
“谁知道呢?”
我仔细盯着一脸泰然自若,佯装不知的樱子小姐。真是的,像这样在二人之间斡旋,总让我感觉有些可疑。
然而,给她们端红茶的婆婆刚一满面笑容地回到大厅,便听见二楼传来了两人欢快的笑声。对着头偏向一旁的赫克塔,正用网球来诱惑它的今居,也久违的因这声音而有些开心似的笑了出来。看着这幅光景,最终,我向樱子小姐表达了感谢之情。
今年的樱花真的开得很早。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凋谢了。度过比往年还要温和宜出行的连假,我的高二生活正式步入了正轨。
自从阿世知向我们坦白过后,她果然对哥特萝莉失去了兴趣,才怪,她依旧保持着神秘的爱好风格,并且因为坏心眼的言行而反复和今居拌嘴。
但如今即便是放学后,阿世知也变得会和我们发邮件,一起外出游玩了起来。尽管在学校还是装模作样的比较毒舌,但真实的阿世知出乎意料的相当健谈,经常笑得咯咯响。
并且也有特别害怕的时候。这之前我在永山祖父家时,被她突然要求立刻赶去她家,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发现似乎是一只块头大的钱串子跑进了房间,她坐在床上浑身发抖,一副就快哭出来的样子。【注:钱串子,一种多足虫。】
“感觉……女生还真是麻烦啊。”
由于女子组的二人一起购物去了,于是放学后,久违的只有我和今居两人走向公交站台,这时他朝我嘟囔了一句。
“嗯……”
女孩子之间的交友关系过于复杂,说实话我们难以理解。就好像其中存在着一套正式的,经过严格细分化过后的规则,很程序化,也很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嘛……鸿上最近看上去也挺开心的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她们在那么黏腻的氛围中讴歌着高中生活,喜悦的心情我想应该不单单是假装的。她们宛如是恋人一般互相牵着对方的手,彼此额头紧挨着额头,用对于我们男生来说难以理解的悄悄话来确认彼此的友情。
“说起来,阿世知她好像有练空手道吧?也许她根本一点也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弱不经风,而是会在家里踢砂袋哦?”
“哈哈哈……那还真是不想与她为敌呢。”
然而,即便是那样的她,在之前的班级中却是处于立场较弱的那一方。比起力量,人类终究还是由精神所支配的吗?亦或是,阿世知没有选择依靠力量来反抗吗?我的直觉告诉我是后者。因为阿世知其实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
“……不过,你可就寂寞了。”
“嗯?”
“最近因为阿世知粘着鸿上,你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和鸿上两人独处的机会不是吗?”
心爱的鸿上最近完全被阿世知独占了。比起做事的技巧,我果然还是赢不过阿世知。我不露声色的试图撮合今居与鸿上独处,但无一例外都被阿世知给搅黄了。
可当我刚一这么笑嘻嘻的说完,他却突然皱起了脸。
“啊……你这家伙,果然”
“嗯?”
今居轻轻叹了口气。
“那种事,能不能别再做了。的确鸿上对我来说……很特别。但是两人独处的时候,我不知道要和她聊些什么才好。而且看上去鸿上和你聊天的时候才是最开心,最快乐的。”
今居打从心底感到困扰似的说道。什么嘛,明明我煞费苦心的帮你。给我振作一点啊,我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今居却“哈”的一声,又无力的叹了口气。
“话又说回来,我……果然还是和你这家伙待在一块比较自在。正太郎真不错。”
“什么啊,这个爱的告白。不过关于自在这一点……我姑且不否认就是了。”
因为种种原因,我也对此表示同意。樱子小姐或是鸿上,无论是和她们哪一方出门,都能让我很开心。但果然还是和今居在一起时,才是最让我轻松自在的。
……所以啊,今居君。我这儿有从阿世知小姐那儿收到的电影票,要不要我们一起去看看?听说是因为鸿上小姐太忙,而且也不是她喜欢的电影类型才拒绝的。”
今居瞅了眼电影票,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名字叫什么?”
“我看看,叫《奔跑的人》。会是青春电影吗?”
然而却是R15。会稍稍有点刺激到我们青少年的欲望心。
不过这种会令人悸动不已的电影,鸿上会拒绝也是无可厚非。而且说到底就算是阿世知也绝不会看的吧。可我没想到竟然会是恐怖电影。
人们的确是在奔跑,为了逃离脚程极快的僵尸。明明要是让我看奔跑的尸体的话,我还能痛快的直接选择不看。
这是故意找茬吗?不,毫无疑问这就是故意找茬。
恕我撤回前言。温柔善良是假的。阿世知兰香的性格十分糟糕。
我可从没渴求过这种猎奇,荒诞的R15!于是乎,伴随着会令观众发出咿咿咿惨叫声的电影的放映,我们俩吓得战战兢兢,浑身直打哆嗦。
这难道说也是阿世知的策略吗?
在电影院里互相挨着的我和今居之间的爱情度,大概上升了一到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