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

「看来她挺黏你的嘛？」

在一如以往的酒吧吧台位子上，面对陈年威士忌而慵懒地用手撑起脸颊，并且露出微笑的结衣香所眯起的眼瞳当中，摇曳着带点恶作剧意味的目光。

铃音今天的工作是为下一期的动画最终回配音。在配完音后的迷你庆功宴当中，于该部动画担任配角的结衣香人也在场，铃音便抓了个好时机和她先溜出来。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常常会被逼得要陪大家陪到底。

「啊哈哈，看来是这样呢。」

铃音拿着放有大冰块的酒杯，晃动着杯中熟成十年的梅酒，并且「嗯──」这样低吟了一声。

她和歌凛确实是有每天互传讯息。在经纪公司见面时，歌凛也都会雀跃地跳向她，绽放那偶像时期一般的笑容。

可是她们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一起吃饭，也没有一起出去玩之类的。不过主因其实都是铃音行程很满。

虽说铃音觉得跟歌凛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十分开心，但也就只停留在那样的程度而已。目前使用的化妆品、喜欢的服饰品牌、食物方面的喜好──这一类的事物是了解了，但比较私生活的部分歌凛没有对自己问起，自己也没问歌凛。至于工作方面的事也只有歌凛单方面地询问，自己并没有过问她偶像时期的事情。

「不过我多少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你指的是？」

「她拉近距离的方式应该算满硬来的吧。第一天就有够积极的。我觉得她可能个性就是那样，可是该怎么说？在公司见面的时候，总觉得她对待我的方式好像是要刻意让周遭的人知道我跟她感情很好……而且我去公司的话，她基本上都会在。」

虽说歌凛问了之后，照实透露自己工作行程的也是自己。

「哎呀，应该只是碰巧而已吧！不行耶，我也太自我感觉良好！」

铃音大口喝下梅酒。

尽管她一点也不讨厌歌凛积极地贴过来，但心里多少还是会觉得「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或许并不是那样喔？」

「咦？」

「毕竟那孩子进我们公司，的确让一些人不是滋味。她有可能是刻意让人知道自己跟小铃感情很好，借此牵制那些人吧。」

「跟我感情很好，为什么会有牵制的效果呢？」

「毕竟小铃可是EARPO的摇钱树呀。应该是要让人知道，如果有人对她做些什么，她就会找小铃你告状吧？」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就算实际上是那样，会嫉妒他人到耍起小手段的人可不会那么想。正是因为那种人会有『自己被人恶整就会向上告状』的想法，她那样才有牵制效果。」

结衣香手上酒杯里的冰块晃出「铿啷」的声响。

「……意思是，歌凛大人也是那种人吗？」

「就她来说，应该是从偶像时期的经验学到这种事吧？就是所谓的西瓜偎大边。」

「也就是说，我可能只是遭到利用而已。」

「你不喜欢那样？」

「──不会，一点也不介意。」

铃音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这反而是我的荣幸呢。光是拉近感情，我就能帮助刚走上新道路的偶像！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弄清楚自己这种人为什么有办法跟偶像拉近关系了。」

铃音点了点头。

疑惑彻底解开，心中那份不明所以的阴霾也化解了。结衣香果然相当可靠。

那样的她却有点傻眼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喔……就是因为有这种个性啦。」

「嗯？」

见铃音听不太懂意思，结衣香也就一副想说「真拿你没办法」的态度露出苦笑。

「没事没事。你维持现在这样就好了。毕竟这就是你的优点。」

「嗯？好喔。」

铃音还是听不懂，但她觉得结衣香应该是在夸奖她。

「所以呢？你觉得她怎样？」

「『她怎样』指的是什么？」

结衣香的唇瓣浮现好像要戏弄他人一般的笑容：

「你不是跟最崇拜的偶像奇迹似的重逢了？没有觉得是命中注定之类的吗？」

「我非常感谢神明。因为我之前缺乏到见底的偶像养分，现在换成供给过度了。好像要溺死了一样。没想到这样的幸运会迎面而来……我搞不好明天就会过世了呢？」

「你不会死的。」

结衣香笑出声来。

「但我讲的不是这个。她已经不是偶像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一想到这点，冰冷的寒意就在铃音胸口扩散开来。

「看在小铃的眼里，她或许还是你崇拜的偶像……」

对铃音来说，那八成是永恒不变的事实了。

「……但以看待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说，你觉得她怎样？」

铃音有一瞬间还搞不清楚结衣香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

她不禁心跳加速。

「难道你连想都没有想过？」

结衣香「呵呵呵」笑了出来。

「既然她已经不是偶像，就可以谈恋爱了吧？我觉得这是你的好机会喔。还是说，你丝毫没有那种感情？」

铃音吓了一大跳，发不出声音来。

（跟歌凛大人……谈恋爱？）

铃音不觉得自己是真爱粉，也完全没想像过那种事情。

她会将钟月歌凛视作偶像，主要是因为歌凛的表演非常棒。但如果以这点为前提，既然歌凛不再当偶像了，铃音也就没有继续崇拜她的理由。

可是，并非那么一回事。

光是每天互相传讯，养分的供给便源源不绝。不仅内心感到满足，望向写真集和周边时的心情也有所不同。歌凛毕业以后，铃音尽是怀念或者悲伤的情绪，但现在能以歌凛仿佛仍是偶像的心态来看那些收藏。

「我、我可是她的前辈……」

铃音将酒杯拿至嘴边，让梅酒如同冲洗喉咙般地流进肚里。酒很冰凉，喉咙却很热。

心脏怦怦跳。

结衣香指出这点之前，铃音一直都没有察觉。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基于什么原因，才会到现在还崇拜着不再当偶像的歌凛大人呢？

☆

「下下期的试镜我想照这样规划，你觉得如何？」

铃音在经纪公司拿到巳甘递给她的资料，将上面每一部作品的资讯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

现在每一期都会有五十部以上的新作动画。一部动画会有四至五人的常驻声演，所以大概会有一百个人担纲主要角色。但是，同一个人扮演多个节目的常驻角色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实际上的人数会更少。

再加上也不是一定能参加所有新作品的试镜。有些经纪公司可能不会收到试镜征人的需求，况且就算有需求发过来，每间公司能对一部作品参加试镜的人数也有限，声优得先挤进那样的名额才行。

站在经纪公司的角度，隶属公司的声优如果没有通过试镜便做不成生意，因此机会自然而然地常会落到卖座的饰演者手上。

到头来，门槛便愈来愈高。

幸运的是，铃音每期都能参加二十部左右的作品试镜。虽说能中选的只有三至四部，仍算是中选率很高的声优。

看完所有的资料后，铃音点了点头。

「我没问题。还请让我参加每一部作品的试镜。」

「了解。另外，还有外国电影的声演邀约。有要配的话，连首映场的影人见面会都得参加就是了。」

「我愿意。」

铃音看都没看资料就立刻回答。

其实她不太喜欢电影的影人见面场。最近除了声优以外，也常有艺人配音的状况，所以即使同台也不晓得该怎么交流。而且绝大多数的观众都是为了艺人而去的，无论自己在不在场都没什么区别。

那样的时间令人感到空虚。

尽管如此，既然是指定自己去配音的工作，铃音就不会随随便便拒绝。毕竟那是巳甘特地通知她的工作，应该不至于不适合她。

「OK～那我就用这些案子调整行程，排好后再跟你说。」

「麻烦你了。」

巳甘说了声「交给我吧」而笑了出来，轻拍一下铃音的肩膀之后，随即回到自己的桌位上。

铃音接下来得去录制电视节目的旁白。如果是在经纪公司的地下录音室录制就很轻松，但这次得亲自去电视台才行。

虽说搭计程车移动比较轻松，但怕会被卷入塞车的车阵当中。铃音以前曾经因为那样而不停道歉，后来便一直都搭电车了。

把资料统整在一起放进托特包，「嘿咻」一声背上肩膀之后──

「那我先离开了──」

她就说了这样的话，走出公司。

在大厅等待电梯上来之际，铃音心想「这次不知道会通过几部作品的试镜呢？」国中时期，她从来没有想像过到了现在这种年纪居然还得做些像在考试一样的事情。

而且每次都会体会到有如面对入学考试的感情波动。

中选的话会高兴得翩然起舞，落选的话会不甘心到想放声大哭。再加上这跟入学考试并不一样，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公布结果，等待的时间所带来的压力可不是普通地大。

其中也有直到卡司发表前都不会知晓是否中选的作品，所以要转换心情并不容易。无论怎么教自己不去想，脑袋的角落还是会像偷懒没打扫的房间留下灰尘一般，蒙上一层阴霾。

就在电梯随着电子音效来到这一层，门扉打开的一瞬间──

「啊。」

铃音不禁叫出声来。

「早、早安！」

她急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去。由于动作做得太猛，托特包差点从肩膀上滑落。

「……早。」

以似乎有点不高兴的嗓音如此回应的人，是和结衣香同期的贺弥河麻实。对铃音来说，她是经纪公司内的声优前辈。

老实说，铃音有点不擅长和她相处。她总是散发生人勿近的氛围，说出口的言语也时常带刺。据结衣香的说法，她以前似乎并不是那样，但铃音只知道现在的她，因此从不觉得她好相处。

「那我先离开了。」

就在铃音这么说而要走过她身旁的时候──

「唉。」

她叫住了铃音。

这下子再怎样也不能装作没有听见。铃音停下脚步，回了一声「是」。电梯门在眼前关上，发出细微的低鸣声而向下降。

只能面对她了。

铃音在心中叹气，再次面向贺弥河。

她微笑地回问：「怎么了吗？」

贺弥河表现出要跟铃音借一步说话的态度，要她跟着去经纪公司的门口看不太到的地方。

铃音是因为站在电梯门前会碍到别人而顺从她的意思，但其实暗自希望能够尽早脱身。虽说时间上还很有余裕，铃音还是想在进电视台前在咖啡厅重新读过剧本。

贺弥河站在以前有吸烟区，墙壁略微染成褐色的角落，带着一副仿佛能听见咂舌声的不悦神情看向铃音。

「……你啊，好像跟那个前偶像走得很近，但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吧？」

她忽然对铃音说了这样的话。

虽说脑袋有一瞬间陷入一团混乱，但铃音马上就理解到她是在说歌凛。

「大家对她的评价很差喔。据说她是拼命靠关系才进来我们公司的。上头好像也因为这样，要让她参加好几部下下期作品的试镜。跟她待在一起的话，你也会被当成是捡她的便宜才拿到工作喔。」

铃音心想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但并没有说出口。

要反驳对方的话会拖很久。这种时候，随意地一笑置之正是大人的处世之道──然而，铃音是真心地想发笑。

她认为即使跟歌凛拉近感情，也不代表经纪人就会把工作端给她。

（咦？难不成歌凛大人是演艺圈的大人物？）

尽管心里这么乱想了一下，铃音依旧知道没有那种事情。歌凛进入她们公司或许多少有靠关系，可是换公司的时候透过某些人脉可是很一般的事情。如果是经由某个人的介绍而进入公司，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虽然不晓得歌凛到底会参加几部下下期作品的试镜，但以她的资历来看，就算上面想以话题性为重、多给她机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果她真是靠特权天降的，那其实根本不必参加试镜，靠关系让人指定她就能直接拿到角色了。

铃音这么回复之后──

「你也太傻了。」

便被贺弥河嗤之以鼻。

「那不过是以徒具形式的试镜，来当成自己是以实力赢下角色罢了。那样的作假方式很常见啊。你跟那种女生走得太近，一样会被当成那种人喔。」

（啥？）

铃音怒火中烧。

她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当成烂人才生气。而是因为对方认为自己的偶像会做出那种事情才发怒。

别瞧不起人了。

你明明就不知道钟月歌凛有多么努力。

倘若崇拜着钟月歌凛，无论是谁都一定会知道。就算她实际上其实是想要当声优，还是全心全意地当过一个偶像。看她唱歌、表演的样子就能知晓，那当中没有任何一部分是在敷衍了事。

「那个──」

就在铃音想要好好反驳，即将开口的时候……

电梯到了这一层，门扉打开。

「啊，早安──」

（歌凛大人！）

当事人出现了。

她今天穿的服装是卷起袖子的印花运动衫和宽松的垮裤，并将报童帽斜斜地戴着，稍微遮住一边的眼睛。肩上背着的是水桶包。仅有一边耳朵戴着的锚形耳环摇摇晃晃。

（今天也好可爱！）

歌凛带着柔和的微笑接近而来。

这次贺弥河是真的咂舌了一声。

「早。」

然后如此低语，对歌凛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走进了经纪公司。而且她进公司的时候，还以截然不同且充满活力的嗓音道了早安。

铃音垂下肩头，叹了一口气。托特包感觉要从肩膀上滑下去。

发怒的时机就这样子错开了。

她回想起学生时期，心情变得满糟的。有一种人就是会说着「为你好」，但其实是想把你拉去跟自己站在同一边。

铃音出社会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她一直都是自营业，所以不太了解一般情况是怎样，或许当上班族的成年人常会碰到这种情形也说不定。

（下次我就问一问巳甘姐吧。）

她并不是抱着非分之想才要去问，而是因为好奇心就是演艺人员的能量。

「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于看着贺弥河的背影而这么说的歌凛，铃音摇了摇头。

「……是说，你今天怎么会来呢？」

今天早上传讯的时候，歌凛没有提过自己会来经纪公司。但真要说起来，铃音她也是一样的。

「巳甘小姐说要找我谈试镜的事。仙宫小姐你呢？」

「我也一样。」

「这样啊……那个……有什么建议之类的吗？」

「咦？」

「比如说，选哪一种角色会比较好之类的，有什么建议的话，我想听听看。」

不不不。

思维上的不同让铃音感到讶异，同时也有点着急。她担心经纪人会觉得她的偶像在耍大牌。

「不会依自己喜好来选的喔。基本上对经纪人所说的都会全盘接受。尽管巳甘姐还是会问有没有什么不能接，但她把资讯带过来的时候，其实都已经仔细确认过了。」

歌凛「咦～」显得惊讶。

尽管如此，铃音觉得歌凛还是十分厉害。她会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有多个机会可选，不晓得是不是对于走到这一步的自己很有自信呢？

不过她可是钟月歌凛，会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那种事情换到这边也是一样的啊。」

歌凛有所体会而点了点头。

「那我就那么做。仙宫小姐很信任巳甘小姐的话，我也能跟着放心。」

铃音觉得自己莫名地被人信赖。

被人认为可靠是很令人开心，但如果歌凛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就有点令人操心了。

尽管同样是演艺圈，但偶像界丝毫不能大意，先前在偶像界打滚的歌凛理应丝毫不会松懈──铃音是这么想的，但那会不会只是偏见呢？

「那个……仙宫小姐……今天有时间的话，要不要约在哪里喝个茶──」

「啊，抱歉。我接下来要去电视台录制旁白。」

「这样啊……不会，我才不好意思。那今天晚上我再传讯息给你喔。请你加油！」

「嗯，谢谢。」

铃音如此答复，歌凛也以笑容回应，然后就一个转身前去经纪公司。铃音也移动至电梯前，按下按钮。

她想不起来，两人每天互传讯息的习惯到底是从何时变为理所当然。感觉是一回过神来就变成那样了。

电梯到了这层，铃音走进去而转过身后，便发觉歌凛还在公司入口，小动作地挥手。

铃音也在电梯门完全关闭前，挥手回应歌凛。

尽管铃音感受到了好久以前体会过的那种心痒痒的感觉，但那绝对不会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