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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作者:雨川透子 字数:30245 更新:2024-06-16 13:12:38

「──你们真的很没用耶!」

红发侍女蒂亚娜的声音,在石造小型洗衣场内回荡。

这是莉雪第三天瞒着骑士们,来到洗衣场了。装成侍女的莉雪今天也不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蒂亚娜。

「连洗衣服也洗不好吗?早上交给你们的工作,居然中午还没完成。我们的话,只要花三分之一的时间就能把一楼打扫完了!」

「对、对不起,蒂亚娜前辈……」

挨骂的新人侍女们紧张得浑身发直。前几天受莉雪帮助的艾儿洁也在其中。莉雪把沾满泡泡的双手从木桶抽出,稍微冲过后,开口说道:

「我来帮忙吧。剩下的衣物在哪里?」

「……又是你?」

蒂亚娜回头,用力瞪着莉雪。

「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侍女,可是还真有空,可以每天帮其他人忙呢。闲成这样真让人羡慕。」

说完,蒂亚娜把头撇向一旁。

「我们走吧,劳菈、玛亚,不要理那些没用的新人。为了成为莉雪大人的侍女,可没时间待在这种地方呢。」

蒂亚娜从围裙口袋拿出一张纸,确认其中内容。

「离宫的床单会在今天送到。我们去帮忙检查床单,肯定能提高评价!」

「啊!蒂亚娜,等一下!」

另外两名侍女赶紧追上蒂亚娜。待她们离开,莉雪笑着向艾儿洁等人说道:

「好了,让我们快点把事情做完。很花时间的大型衣物就交给我洗吧。」

「谢、谢谢你……!」

新人侍女们道谢,露出安心的表情。甚至有少女哭丧着脸,不断向莉雪鞠躬道谢。莉雪边安慰她,边卖力地刷起床单。

与莉雪一起洗床单的艾儿洁,露出难过的表情。

「……对不起。都怪我们老是记不住工作内容……」

「大家来皇城工作的时间还很短不是吗?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莉雪在洗衣板上搓揉床单,如此断言。

「而且你们其实没有不擅长洗衣服,对吧?」

艾儿洁紧张地点头。

与侍女们洗了几天衣服,莉雪发现一件事──这些新人侍女,其实不是不会扫地洗衣。

想来她们至今应该都会帮忙家里做家事。只要该做的工作出现在眼前,她们也有那份心主动去完成。

话虽这么说,但蒂亚娜也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新人侍女们确实花了好几倍的时间清洗为数不算多的衣物。

(不过,原因很显而易见。)

所以莉雪向艾儿洁问出另一个在意的问题:

「你有听说过蒂亚娜前辈以前的事吗?比如她小时候家里很有钱之类的。」

「听说前辈家以前开了好几间店,所以蒂亚娜前辈有念过书。」

「我也有听说。可是后来欠了不少钱,爸爸把所有店都卖掉了。」

莉雪听了,暂时停下洗涤动作。艾儿洁担心地发问:

「那个,怎么了吗?」

莉雪笑着摇头:

「没事。总之先把这些衣物洗完吧。」

***

当天下午,三十名侍女在离宫集合。

其中十名是原本就在王城工作的侍女,另外二十名是从市井中招募的女孩。每个人表情都很紧张,因为今天将在她们之中挑选皇太子妃的专属侍女。

「不是听说离宫没人打扫吗,怎么会这么干净?」

「真的耶。该不会先派其他侍女打扫过了吧?」

「莉雪大人是怎样的人呢?好紧张啊……」

侍女们窃窃私语着,但也有人在寻找其他人身影。

「艾儿洁,平常帮我们的那个人不在这里呢。」

「是啊……」

「你看,蒂亚娜,那个很嚣张的新人根本没在候补中呢。」

听要好的侍女这么说,蒂亚娜得意地挺胸。

「那当然。有资格服侍莉雪大人的侍女,当然要有一定程度的教养才行。像她那么嚣张的女孩,肯定在第一关就被刷掉了。」

蒂亚娜的眼中充满自信。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莉雪大人驾到,快点行礼。」

侍女们连忙弯下腰。蒂亚娜心中充满期待,鞠躬时表情仍绰绰有余。

脚步声响起。一名女性走到蒂亚娜等人面前。礼服裙摆出现在眼角余光。温柔又清爽的香气传入鼻腔。

虽然还没见到本人,但已经可以明白皇太子妃莉雪一定是很美的女性。一想到她将是自己未来的主君,侍女们就觉得很骄傲。

但蒂亚娜身边的劳菈却小声向她搭话:

「蒂亚娜,你不觉得这香味在哪里闻过吗?」

「现在不能说话啦。」

既然是皇太子妃身上的香气,一定是某种高级香水吧。

蒂亚娜虽然这么想,可是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肥皂?」

「咦?蒂亚娜,你说什么?」

「肥皂。这是我们平常洗衣服用的那种……」

就在蒂亚娜如此肯定时,对方也开口说话了。

「请各位抬头。」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蒂亚娜紧张万分,带着祈祷的心情,战战竞竞地挺起身子。

她倒抽一口气。

「啊……!」

「我是莉雪•伊路姆加德•维尔兹纳。」

站在她眼前的,是最近出现在洗衣场,那个很碍眼的少女。

而且脸上还挂着美丽又稳重的微笑。

***

(幸好来得及把床单洗完……!)

莉雪心中流着冷汗,站在侍女们面前,任由阿诺德的随从奥利弗介绍自己。

她调整呼吸,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其实很慌张。今早有太多事要做,只好把洗衣服的工作延后。洗完衣服后,她才急急忙忙换装,来到这里。

奥利弗没发现莉雪的心境,开始对集合的少女们进行说明。

莉雪趁机观察少女们的反应,并与张口结舌的艾儿洁对上视线。平常不太表露情绪的她,这次的反应简单易懂。

(对不起。但是为了明白你们的情况,装成侍女和你们说话,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至于其他新人侍女,有些跟艾儿洁一样愣住,有些双眼发亮地看着莉雪。反观,以蒂亚娜为首的前辈侍女们则脸色发白。

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呆若木鸡,有人说不出话,嘴巴开开合合。甚至有人万念俱灰,有人泫然欲泣。

那些侍女都曾对假扮成侍女的莉雪口出恶言。

带头的蒂亚娜双手捂嘴,忍住尖叫。

「现在请莉雪大人,向仕女们说几句话。」

奥利弗说明完,莉雪静静向前踏步。

「首先。我要对这几天的事向各位道歉。对不起我做了有如欺瞒的行为──但也因此,我才能清楚明白各位的工作状况。」

奥利弗露出讶异的表情。新人侍女们显得十分狼狈。

「……怎么办。我们让莉雪大人帮我们洗衣服耶!?」

「一定会被开除的!可是没有我的薪水,我弟弟就不能上学了……」

新人侍女们无法压抑不安,开始小声哀号。奥利弗见状,上前向莉雪耳语:

「莉雪大人,其实在这里的侍女中,有三分之二是从市井招募的。由于皇城中的侍女年纪都不小了,所以殿下指示我招募容易与您相处的年轻女性,作为您的专属侍女。」

莉雪很惊讶。虽然特地从市井招募皇太子妃的侍女确实很不寻常,但她没有想到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阿诺德殿下说,侍女由您全权挑选。但下官认为,还是不该让没有经验的新人侍女服侍您──这里有新人侍女的名单,请您剔除这些人,从资深侍女中挑选。」

「奥利弗大人。」

「我来念出新人的名字。艾儿洁……」

「──艾儿洁小姐、妮可小姐、西尔德小姐、玛格丽特小姐、罗莎小姐。」

奥利弗还没念出名单,莉雪已经一一说出新人的名字了。这些全是莉雪在洗衣场见过的侍女。

「爱可小姐、艾蜜莉亚小姐。还有……」

「莉、莉雪大人,难不成您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吗!?明明还不是专属侍女,只是佣人候补?」

「记得。毕竟如果没有她们,我们平常会难以生活。」

莉雪对奥利弗说完,继续点名剩下的新人侍女。

「──以上。」

新人侍女们的表情十分紧张。有人缩着身子,有人簌簌发抖。没被点名的蒂亚娜与她身边的侍女,则露出得意的表情。

莉雪对侍女们开口:

「刚才点到名字的二十位,今后将成为我的专属侍女。」

「──咦……」

所有人都愣住了。奥利弗惊讶地出声:

「莉、莉雪大人!?刚才那些…是新人的名字……」

「是。我由衷希望她们能在离宫工作。」

就连被宣布录取的新人侍女们,也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说不出话。

「以后请你多多关照了,艾儿洁。」

「咦!?呃,是。那个…可是……」

艾儿洁以僵硬的声音回应。此时蒂亚娜颤抖发问:

「莉雪大人,请问为什么!?您也亲眼见过了,这些新人明明那么没用!能在短时间里完成大量工作的,明明是我们……!!」

「注意态度。你对莉雪大人太不敬了。」

尽管被奥利弗指责,蒂亚娜还是继续大叫:

「我比她们有用多了!不论什么工作,我一定都能完成!!请您重新考虑……!」

「退下。不准继续靠近莉雪大人。」

「我之前确实对您出言不逊,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您的身分!!我一定会将功补过!请您让我有表现的机会……!!」

莉雪看着蒂亚娜,宣布:

「蒂亚娜,我必须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啊……感谢莉雪大人!请问您『必须』要我做的事……」

蒂亚娜安心地松了口气,但莉雪看着她眼睛,继续说下去:

「请你在今天之内辞去侍女的工作。」

「──咦……」

平常好胜的蒂亚娜,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为什么!?比起做事慢吞吞的新人,我优秀多了!!我敢保证不论任何工作,我都能完成!请您…请您大发慈悲……!」

「──蒂亚娜。」

莉雪改变原本的说话口气,静静说道:

「你有发现吗?其实新人们不是不会做事。」

「咦?……什么…意思……?」

「那么,请你回想一下。刚来这座皇城时,你有什么工作上的困扰吗?」

蒂亚娜露出困惑的表情,求救似地四下张望。

但她又马上收敛表情,垂下眼睛沉思。最后想到什么,抬头看着莉雪,缓缓开口:

「……不知道该怎么工作。」

蒂亚娜小声地说:

「家道中落之后,我在进入皇城工作前,虽然有洗过衬衫和床单,但是完全不知道礼服和军服怎么洗。」

「因为从来没洗过嘛,那也是当然的。」

「前辈们都忙得东奔西跑,都说没空教我,叫我边看边学。所以就算不知道怎么做,也不敢随便发问……」

「那也是当然的呢。还有其他困扰吗?」

「该学的事真的太多了。例如必须依布料材质更换肥皂与洗衣板,或是依打扫地点使用不同工具。而且不同工具都收在不同地方,非常复杂……可是,被教过一次之后,就不能再问了。」

新人侍女们听了,惊讶地面面相觑。莉雪知道原因。

蒂亚娜举的那些例子,正是新人们做事速度缓慢的原因。不知道工具收在哪里,到处寻找。可是前辈们太忙了,不敢发问。这些都是新人会有的烦恼。

「……可是!这些我都克服了!自从来到皇城后,前辈前一天教过的事,我都能在隔天确实做好,和她们不一样!」

「因为你和这些新人之间,有一个巨大的不同。」

莉雪看着蒂亚娜,沉稳地说:

「她们不像你懂得读书写字。」

「啊……!」

蒂亚娜睁大眼睛,艾儿洁低下头。

不论哪个国家,平民的识字率都很低。特别是女性,由于教育费非常昂贵,所以很少有家庭能让子女学习。

蒂亚娜是商人家庭出身,有受过教育,能读能写。与她交好的侍女应该也是来自差不多的家境。但大多数侍女并非如此。

「如果你只能听一次工作的说明,无法作笔记,也无法事后复习,你还有信心能做好所有工作吗?」

「我……!」

蒂亚娜下意识把手放入围裙的口袋。她每天都会事先写好当天该做的事,并照着备忘录的内容完成所有工作。

懂得『读书写字』有多重要,她应该有切身的体悟。

同时也应该明白,这些不识字的新人侍女,会有多辛苦。

「其实她们,和你以前一样努力。所以希望你能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将心比心。」

「和我以前…一样……」

蒂亚娜反覆思索这句话,看向周围。

她一一看着后辈们的眼睛,像是理解了什么,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

「蒂亚娜前辈?」

蒂亚娜像个无助的孩子,忏悔地说:

「我对不起大家。我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家里的钱全部赔光了,没有家庭为后盾,今后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一切必须从零开始努力。」

蒂亚娜颤声说着,以双手遮脸。

「但是我错了……!我不是一无所有,不是从零开始!过去学习过的知识,仍是我的财产。可是我连自己有多幸运都不知道,甚至因此得意忘形……!」

她以近乎呜噎的语气说着。

「我对你们好过分。你们明明也拼了命……!和我以前一样,在无助之中努力摸索该怎么做。身为前辈,我明明该好好教你们的……!」

「蒂亚娜前辈……」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新人侍女们对蒂亚娜坦率的道歉感到惊讶,纷纷跑到她身边。

「是我们太没用了,对不起,蒂亚娜前辈。」

「莉雪大人,蒂亚娜前辈虽然很凶,但她真的很会做事!其他前辈也是。所以请您……」

「没关系。像我这种人,没被选上也是当然的……」

「蒂亚娜。」

莉雪面带微笑地朝蒂亚娜伸手。

「我不是说了吗?必须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咦……?」

「我想在这座离宫,设立新人教育单位。」

侍女们和奥利弗都面露惊讶。

「让没有经验的新人在这里学习侍女的工作。而且不是『边看边学』那种方式,而是接受完整的教学。如果有不懂的部分,可以一问再问,直到自己确实记住。熟悉侍女的工作后,甚至能荣升到皇族居住的主城做事。」

蒂亚娜与艾儿洁她们面临的问题,也同样发生在其他王城与贵族宅邸。

每天忙于工作的佣人们,没有时间慢慢教新人如何做事。新人只好以自己的方式试着完成工作。假如做不好,就会被淘汰。

然而辞职或被开除的人之中,应该有不少人如果能好好受教育,就能完全发挥实力。

再说,无师自通或观察前辈们边看边学,也许会在不知不觉中犯下致命的错误。

想解决这问题,就需要正确的教育。既然第一线侍女没空教学,不如让离宫成为教学兼实习的场所。

「就像蒂亚娜所说,过去学到的东西,都是自己的财产。不论是读写或工作方式,甚至学习方式。这些能力不管在哪里都能通用。就算离开原本的职场,就算要过上与原本不同的人生,也一定能派上用场。」

莉雪的话,使侍女们眼中亮起小小的光芒。

「所以我让二十名新人担任我的专属侍女,趁机实习侍女的工作──至于蒂亚娜,我希望你们这些资深侍女能辅佐我教育她们。」

「要我…辅佐您……!?」

「希望你每天花一个小时,教离宫的侍女识字。希望你们这些资深侍女能以老师的身分教育新人,并制作侍女学习用的课本和教材。」

「我们…以老师的身分……制作课本和教材……?」

蒂亚娜张大嘴。

被交付了不曾想像过的工作,使她脑袋一片空白。莉雪从怀中拿出蒂亚娜写的备忘录。

「我看过这个了。」

「您、您怎么会有那个?」

莉雪无法回答。

其实那是今天早上,她刻意混在侍女中寻找的。

「你很会记重点,字也很好看,不会让人看不懂。你拥有将所见所闻清楚记下的才能,代表你很适合制作教材。」

「……!」

莉雪由衷地说,使蒂亚娜满脸通红。

「我说了那么多冒犯您的话,您仍然愿意肯定我吗……?」

「呵呵,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蒂亚娜咬紧嘴唇,握住莉雪伸出的手。

她站起来,深深弯下腰。

「今后我必将全力以赴。」

「那就交给你了。」

接着,莉雪看向艾儿洁等新人侍女。

「今后有很多必须学的事,想必会很辛苦。如果觉得很难受,也请随时提出来。」

「……是……!」

如此这般,离宫有了二十名新人侍女,以及负责教育她们的少女。

***

奥利弗回到主城。坐在办公桌前的阿诺德头也不抬地发问:

「莉雪的侍女决定好了吗?」

「关于这一点,陛下。」

奥利弗走向自己的主君。

「您还记得吗?以前皇城中曾有『新人一下子就辞职,长期人手不足』的问题。」

「……嗯。为了降低离职率,特地提高了工资。不过现状也只比那时候好一点而已。」

「我想,莉雪大人也许能让这问题一劳永逸。」

听到这些话,阿诺德缓缓抬头。

「她从资深侍女中找出有能力制作教材的人,宣布要对新人进行教育。而且还说『过去学到的技能,将成为自己永远的资产』。对新人而言,是很有魅力的学习动机。」

「……」

「侍女们因此感动万分。而且原本新旧之间的派系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哈。原来如此。」

阿诺德满意地笑了起来,再次提笔写字。

「您不怎么惊讶呢。这结果也在您的预料中吗?」

「我怎么可能猜得到。不过我确实很期待她能做出有趣的事。」

「看好戏看这么露骨,对未来的夫人是很失礼的……」

奥利弗耸肩,又说:

「但其实我也很期待呢。那位大人究竟能达成怎样的伟业呢。」

「──奥利弗。」

阿诺德垂着眼,以比平常略低几分的声音说:

「我不是为了皇族或国家利益,才娶莉雪为妻的。」

「……是我失礼了。」

忠实的奥利弗如此说完,继续帮主君处理文件。

***

花瓣乘着风,落入加尔古海因的皇城。

莉雪穿着麻制洋装,手中拿着锄头,勤勉地翻土。

「嘿咻!」

她耕耘的,是前几天在宴会中向阿诺德要求,用来栽种植物的中庭一角。

(这么大片的话,目前应该够用了。)

莉雪环视田地,露出满意的表情。田地旁的木桶中装满了腐叶土。那是从中庭的落叶树下收集而来,富有营养的土壤。

莉雪努力抱起木桶,把腐叶土撒在耕好的地上。待洒完所有田地,她的双手已经酸麻了。

(……真的该认真锻炼身体了……)

直到最近都还只是柔弱千金的这副身体,没有肌肉也没有体力。别说骑士人生了,甚至和需要栽种植物的药师人生相比,基础体能也差很多。

虽然知道该怎么活动身体,可是体能却跟不上。

话虽这么说,莉雪还是想再撑一下。她打起精神,用锄头把腐叶土与泥土混在一起,让空气进入土壤中。

虽然会拔掉肉眼可见的杂草,不过莉雪没有仔细除去所有幼苗。长出记忆中没栽种的花草,也是一种乐趣。

一旁的骑士们兴味盎然地看着莉雪耕作。蒂亚娜走近,睁大眼睛。

「莉雪大人,您在做什么?」

「这个?我在耕田。」

「耕、耕田……皇太子殿下的未婚妻…耕田……」

仔细混合完腐叶土,田里出现一道道突起的田垄。

虽然想立刻播种,但还是先让泥土晒晒太阳会比较好。莉雪擦去额头的汗水,笑着对发呆的蒂亚娜说话。

「抱歉,让你久等了。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构想吗?」

「啊!是的!请看。」

蒂亚娜紧张地交出手中纸张。纸上有工整的文字,以及扫帚、抹布等工具的可爱插图。

「我想让新人先学扫除用具相关的单字!」

身穿侍女服,但脱下围裙的蒂亚娜揪着裙摆这么说。

对成为侍女指导老师的蒂亚娜,莉雪下的第一个指示就是:『决定先教新人什么知识』。

「因为是每天工作都会使用的工具,我觉得学会后比较容易得到成就感。」

「嗯,我觉得很好。」

听莉雪这么说,蒂亚娜露出欣喜的表情,但是又没信心地垂下眉尾。

「其实我很烦恼。比起扫除用具,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会不会比较开心。」

「这个嘛,这么做确实也有效果……」

莉雪想起侍女人生中的小少爷。

家教老师教了名字怎么写后,小少爷努力练习,拿来展示给莉雪看。莉雪怀念过去,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蒂亚娜:

「但那样一来,学生们无法一起复习或互相教对方。而且教的人也没办法一次性地教所有人,很花时间。」

「啊!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莉雪的话,使蒂亚娜松了一口气。

「『学会之后能立刻用在工作上』,这是非常好的想法。如果我是学生,我会很乐意学这些单字。」

「谢、谢谢您!」

蒂亚娜抱着莉雪还给她的纸,眼神闪亮。

「这个工作很快乐呢。比起思考怎么挖苦人,思考如何帮助他人,更令人快乐。」

「呵呵,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莉雪大人,您为什么要为我们做这么多呢?」

「因为──……」

莉雪顿了一下,侍女艾儿洁从远处走近。

「莉雪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她以缺乏表情的脸提醒。莉雪点头:

「对不起,蒂亚娜,我该走了。教材就照着这个方向继续制作吧。」

「是!交给我吧!」

「蒂亚娜前辈……今天晚餐之后,可以请你再教我吗……?」

「呵呵,当然可以了。今天也会等你学会才让你睡,做好觉悟吧。」

莉雪听完艾儿洁与蒂亚娜的对话,前往离宫的卧房。

「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得先把汗水和泥巴洗掉呢。沐浴完擦干头发后,要换上最好的礼服……艾儿洁,可以帮我绑头发吗?」

莉雪思考着接下来要见的客人,振奋精神。跟在她身后的艾儿洁不解地歪头。

「听说对方是商人,有必要换上最好的礼服吗……?」

「……嗯,也许能成为筹码之一。」

「?」

数小时后,雅利亚商会的会长塔利将前来拜访莉雪。

在莉雪第一次人生中收留她的商队,便所属于雅利亚商会。

而会长塔利,正是教导莉雪经商的人。

评判物品价值与客人的方法、能让钱滚钱的的方法、绝对不能做的买卖……对莉雪而言,塔利是她的经商导师。

假如能拉拢塔利,今后能走的路就多了许多。

就算被休妻,被逐出加尔古海因,或者因战争缺少物资,商会也一定能成为她的力量。当然,到时候必须支付塔利等值的代价就是了。

(总之只要先谈成一笔大生意,就能借此与雅利亚商会牵上线了……问题在于,会长会怎么出牌……)

莉雪洗完澡,一面换穿高级礼服,一面做着各种盘算。

(这时候的雅利亚商会才刚成立,规模不大。如果是普通商会,绝对会接下包办加尔古海因皇族婚礼所需用品这种大生意。但是……)

莉雪任由艾儿洁帮她打理干燥好的头发,很想叹气。打扮完毕后,莉雪看着镜中的自己。

柔软篷松卷起的头发,鲜艳的红色礼服,耳环、戒指等装饰品也尽可能穿戴在身上,手中还拿着羽毛扇。

(嗯……要不要再花俏点,让自己看起来像『喜欢花钱的肥羊』。或者也能表现成『爱慕虚荣,为了婚礼排场,不论多少钱都肯花的大小姐』……)

「我觉得好可惜。莉雪大人今天的发型应该配合礼服,全部俐落地绑在脑后才对……」

艾儿洁有点不满意这造型。她每天帮年幼的妹妹们绑头发、挑选衣服,所以很懂得帮人打扮。

「谢谢你,艾儿洁。不过今天这身装扮是战斗服哦。」

「……?」

不久,雅利亚商会的客人抵达皇城了。

莉雪在随扈骑士陪伴下,前往主城的会客室。因为她住的离宫,目前还没有整顿出能接待客人的房间。

站在会客室前的侍者恭敬地向莉雪行礼,帮她开门。骑士先走进其中,确认房间内的安全后,向莉雪行了一礼。莉雪走入房间,一名男性正站在其中。

「我是雅利亚商会的会长,凯恩•塔利。恭喜莉雪大人喜结良缘。」

塔利脸上挂着乍看和善的笑容,向莉雪低头致意。

皮肤黝黑的塔利与莉雪记忆中的模样有很大的不同。他今天刮干净胡渣,也把平时乱翘的头发伏贴地梳在脑后,而且难得没有宿醉。

「我是莉雪•伊路姆加德•维尔兹纳。感谢您远道而来。请坐。」

「失礼了。」

莉雪率先坐下,塔利也跟着坐在她对面。那双酒馆女性们赞为『有泪痣更显迷人』的下垂眼,电光石火地审视了莉雪整个人。

(……不愧是会长。光是一眼,似乎就把我整个人看透了。)

若非莉雪本来就想让对方评价自己,否则也不会察觉这视线。

「莉雪大人很会挑日子呢。您的婚礼是在八月中举行吧?夏季晴空下的新娘,肯定如绘画般耀眼!如此美丽的女性是未来的国母,真羡慕加尔古海因的国民!」

「您过奖了。」

莉雪微笑回应对方的客套话,脑中浮现过去的光景。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是个分不出真伪的笨蛋!商会所有人都在赌你会不会被那个掮客骗呢!多亏有你这么菜的部下,我才能一个人全赢,大赚一笔!』

『好──莉雪!给你毕业考。如果你想在我的商会底下做生意,就先把你前辈赔掉的五百万高特赚回来。先告诉你,期限是一星期。』

『求求你了莉雪!拜托你帮我向雅利亚解释,昨晚和我在一起的女人只是普通朋友!!』

这些回忆让莉雪不小心目光飘移。现实中的塔利当然猜不到她其实知道自己私底下的模样。

「莉雪大人的发色与白色婚纱很搭呢。您觉得以薄绢层层重叠的礼服如何呢?」

塔利在闲谈中,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带到商品上。似乎到达第一阶段了。莉雪松了一口气。

「这提议很棒呢,塔利会长。您应该已经听说了,我打算在婚礼上使用雅利亚商会的商品。」

「莉雪大人居然看得起我们这种小商会,真是太光荣了!」

「事不宜迟,会长今天有带什么商品作为参考呢?请务必让我看看。」

莉雪派人邀请塔利时,已经事先说过打算在婚礼上使用雅利亚商会的商品了,塔利照理应该会带来堆积如山的商品。

(只要成交过一次,就能与商会搭上线。只要这次能成功……)

「莉雪大人。」

塔利看着莉雪,笑了起来。

「我们没有能卖给您的商品。」

「……」

莉雪不禁全身僵直。塔利轻浮地耸了耸肩。

「哎呀,失礼了。看来我的用词不够准确呢。请让我重新说明。本商会没有能力与您交易。」

「……请问是为什么呢?」

为了完成莉雪今后的计画,绝对需要雅利亚商会的力量。

塔利今后将扩大人脉、销售通路、进货管道、商品开发者,让商会在数年内发展成世界规模。若能趁现在和他们搭上线,就能增加接触各国要人的手段。

塔利脸上维持着虚伪的笑容,开口:

「因为我们的商品,配不上您的觉悟。」

「觉悟?」

「您似乎在这次交易上拼了老命呢。」

心思全被看透的错觉,让莉雪差点敛起表情。

生着长睫毛的下垂眼,这次露骨地打量莉雪。看来他已经『不打算隐藏评估莉雪价值』的意思了。

「若与我们商会交易失败,将出现极大的损失──我见过太多脸上带着那种觉悟的人了。而您的觉悟比其他人都大,这不仅是为了从一介商人手中购买婚礼用品。」

「……!」

莉雪脑中闪过利塔过去说过的话。

『成为能被客人选上的商人。提供只能从我们这里买到的商品或服务──那样一来,就换我们挑选客人了。』

塔利总是会评估交易对象。不论客人出手多阔绰,只要认为长远下来会带来损失,或无法为商会带来利益,塔利就不会与对方交易。

如今,莉雪正被塔利评估为不合格的客人。

「……因为婚礼一生只有一次。」

莉雪柔和地微笑着,尽可能不被塔利发现自己的动摇。

「我可能因此太兴奋了。让您见到如此不成熟的模样,真是惭愧。」

「哈哈,请您放心。您的婚礼一定会非常美好。但是很遗憾,我们商会没有配得上您婚礼的商品。」

塔利起身,故作恭敬地行礼。

「感谢莉雪大人特地指名。恕我们失陪了。」

「塔利会长……」

「话说回来,加尔古海因真是个好国家,我们也打算暂时忘记工作,来一趟观光之旅。我们也请人帮忙安排了很好的旅馆。」

「会长,请等一下,请再稍微──」

「再见了,美丽的准皇太妃殿下。」

塔利无视莉雪的挽留,离开了会客室。

***

(……一筹莫展呢……)

莉雪拿着茶杯,陷入思考。

她卸下装饰全身的首饰,换上容易活动的服装,坐在离宫的桌前。眼前虽然有刚烤好的饼干,可是没有心情吃。

(我是很紧张没错,但应该没有表现在脸上才对。没想到居然会被看透,而且被拒绝……)

不论轮回多少次,莉雪都觉得自己赢不了塔利。她思考着自己失败的原因,侍女们在一旁开心地聊天。

「──……当天晚上,就被求婚了哦!」

「哇~~好浪漫哦!」

每天这个时间,是侍女们上课后的茶会时间。虽然是侍女们的茶会,但莉雪也会偶尔来参加。

可是今天,她们的对话完全传不进莉雪耳里。

「好棒哦~~我也好想找个好对象。」

(只是纯粹在警戒我吗?毕竟他是面对能带来庞大利润的生意时,也不会简单一头栽进去的人。就算是会长,只看一眼我的反应,就能看穿我整个人吗?虽然他确实很慎重,但其实也像外表一样,是喜欢豪赌的人……)

虽然想了很多原因,但结论只有一个。

(我没被会长选上……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莉雪暗自消沉。

利用商会的力量,与各国要人攀上关系。影响那些要人,回避战争。

回避战争,让自己活过二十岁,度过悠闲的下半生。

除了因为大目标无法达成,这次让莉雪最受伤的是『没能被过去的上司认同』。

但是消沉之余,莉雪也有在意的部分。

(……真奇妙……)

「说到浪漫,莉雪大人,殿下是怎么向您求婚的呢?」

「啊!我也想知道!首都的女孩子全都很想知道您与阿诺德殿下怎么邂逅的呢!」

(为什么会长要对我说他订了旅馆,预定在加尔古海因观光几天呢……)

「莉雪大人?」

莉雪在侍女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得出一个答案。

「──对不起。其实我有一点睡眠不足,所以想回去休息了。」

「哇!是这样吗!?对不起,莉雪大人!您那么忙还特地过来……」

「我才该说对不起。下次再让我参加吧!今天的晚餐也不必帮我准备了。」

「好的。我们会通知其他人,要大家别接近您的房间打扰您。」

「明天早上,我们会准备红茶为您提神醒脑。」

莉雪感谢脑袋灵活的侍女们,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手中拿着数种草药。

***

「塔利会长,你今天喝得真豪爽!」

凯恩•塔利带着数名部下,走在加尔古海因首都的闹区里。

上衣扣子解开,大大露出胸膛的塔利心情非常好。他以差点哼起小曲的语气说:

「加尔古海因的酒很好喝呢。多进一些货,运到北方卖的话,应该能赚不少吧?」

「算了吧会长,绝对会亏本的。因为你肯定会在路上把酒喝光。」

「哈哈哈!有道理!」

塔利与可以信任的同伴们开着玩笑,走回旅馆。虽然想勾搭一、两名女性回去,但今天有事,不能那么做。

「喝得不够呢,要不要再喝一杯?旅馆的一楼是酒馆对吧?」

一行人如此聊着,抵达旅馆。一楼的酒馆似乎很热闹,喧哗声连大门外都听得到。

「是说这样好吗?会长。」

一名已经喝到脚步不稳的同伴,一面打酒嗝,一面询问。

「对方是加尔古海因的皇太子妃殿下耶?居然拒绝做这笔生意,太可惜了吧。」

「笨蛋。和那个大小姐做生意才会亏死。虽然你们看不出来,但我可不会看错。」

「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不是吗?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

塔利哼了一声,把手放在旅馆大门上。

「听好了,那小姑娘──……」

「欢迎回来,会长。」

「!」

塔利有一种被冷水浇头,瞬间酒醒的感觉。

他看向酒馆的一角,以脸部肌肉抽搐着提起嘴角。

「……虽然我有猜想,您应该会在这几天大驾光临……」

坐在那儿的,是皇太子的未婚妻莉雪。

「您果然是在邀请我呢。真是光荣。」

珊瑚色头发的少女,把头发染成栗子色。见到面带微笑的她,塔利反常地表现出惊讶的神色。

他原本就预料莉雪这几天会来,可是没想到当天就来了。保险起见,没把女人带回旅馆是对的。

虽然莉雪来得比预料中早是好事,不过也有没料到的部分。

「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

塔利看着莉雪身边东倒西歪的男人们。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啤酒或葡萄酒杯,醉死了。

「……您对那些家伙做了什么?」

「只是赌酒而已。我赢的话,就由他们请客。」

(插图009)

莉雪嫣然笑着,倾斜酒杯。

「请放心。我不会和会长赌酒的。我是来与您谈生意的。」

***

莉雪坐在皇城附近旅馆的一楼。

周围那些醉倒的男人,已经被旅馆老板抬走了。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是来看赌酒赢家莉雪的观众。

「小姐喝酒的样子很豪迈呢。我酒量不好不能和您赌酒,不过可以请您一杯,谢谢您让我看到精彩的场面。」

「哇,谢谢您。」

「我请您吃这个。乳酪拌鸡肉,和葡萄酒很合哦。」

「看起来很好吃呢!那我不客气了。」

莉雪心满意足地看着桌上的酒与料理。虽然很想好好品尝这些,但敌人就坐在她的正对面。

商会会长塔利正以抽搐的笑容看着莉雪。

「……真惊人。没想到您居然能让我的部下们全部醉倒,等我回来。」

「商会的大家都很好相处,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呢。」

当然,这是因为莉雪很熟悉这些人的缘故。

第一次人生中,莉雪也是商会的一员。她第一次与人赌酒时,也同样以胜利作结。而且记得当时和她赌酒的人,就是现在这些人。

(会长现在的表情,也与那时相同呢。)

作为王妃教育的一部分,莉雪很习惯喝酒。虽然不知是不是这原因,但普通分量的酒是无法灌醉她的。公爵千金时代受的教育,确实成为了莉雪的财产。

塔利接过酒,凝视莉雪的头发。

「话说回来,染得很均匀呢。」

「谢谢称赞。因为我的发色有点显眼,所以今晚改成这个颜色。」

莉雪用来染头发的,是回加尔古海因的途中,骑士们帮她采集的药草。只要以一定温度的温水冲洗,就能把色素完全洗掉,是短期变装时的利器。

「假如我说想出售这门技术,您愿意与我交易吗?」

「哈哈,请别说笑了。」

塔利把手肘放在桌上,眼中亮起锐利的光芒。

「──您想找我谈的,是更大的生意吧?」

「……」

意料之内的回答。可怕的人。

「总之,接下来我会如您所愿地洽谈,先来干杯吧。」

「在那之前。由于我现在是微服出宫,所以请您不必过于拘谨……应该说,您太恭敬的话,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了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塔利举起酒杯,莉雪也举杯相碰。塔利一口气喝了半杯酒,呼出一口气。

「……所以?别再说什么『想为婚礼挑婚纱』那种无聊场面话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就有话直说吧。」

「好的。耍小手段对会长是没用的呢。」

「谢谢。」

塔利露出友善的笑容,喝干剩下的半杯酒。

「我的直觉是这么说的:『莉雪姑娘不该是客人,是合作伙伴』。」

果然。所以才会暗示莉雪来这里。

之所以特地说打算在加尔古海因待一阵子,是为了暗示莉雪有下次接触的机会。真是敌不过他。

尽管如此,莉雪还是非得在这次人生中胜过塔利才行。虽然塔利是莉雪以前的上司,到最后总是会站在莉雪这边,但这次不一样。

「把你的生意构想全说出来吧。」

「……会长。」

「我没兴趣参与计画却一无所知。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其实工作很认真的。保证能赚到你预期的……不,是超出你预期的利润!」

「会长。」

「我会帮你拟定完美的战略。说吧。」

「我不能说。」

塔利的肩膀震了一下。

「什么?」

「我不能告诉您我的计画──虽然如此,但我希望雅利亚商会能在我需要时,成为我的力量。」

莉雪的话,使她过去上司的嘴唇扭曲起来。

「小姐讲的话真有趣。没有信赖关系,也不确定是否有利益,单纯要人签订契约──这是商人最不喜欢的生意。」

「我当然会准备对等的代价。」

「什么都不知道,仅凭一句『有赚头』就信你?真好呢。」

如果能说出一切,交涉会简单很多。莉雪自己也明白。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打算说出『加尔古海因的皇太子会在几年内杀死父皇,与各国开战。我正计划要阻止他』这种话。

「听好了,我评估他人价值时,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过,比起直觉,我更重视的是──」

「成果与实际成绩,对吧?」

塔利讶异地睁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接下来,我会想出能在这首都获利的生意。假如您认为可行,并认为我值得信任的话,可以考虑与我合作吗?」

莉雪凝视着塔利。塔利最终颤抖肩膀,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如果你的『点子』有赚头,我就承认你吧。这真是好方法,我喜欢!」

(我很清楚。会长喜欢『在多少天内赚到多少钱,我就考虑你的意见』这种条件。)

「不过要在一周之内。小姐,我很期待你的点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

莉雪微笑,喝光玻璃杯,起身。

「感谢您愿意与我谈生意。对了,明天商会的各位醒来时,请让他们吃下这个。」

「哦,这是什么?」

「只要用过,就会知道了。」

莉雪把调制的药包交给塔利,离开酒馆。

***

莉雪借着垂落中庭的绳索,爬上露台。

虽然旅馆离皇城只有十分钟路程,但偷偷溜出皇城还是很辛苦。莉雪收回当作绳索的床单,走向露台的出入口。由于房门外有骑士护卫,所以她行走时特地放轻脚步。

(……他们似乎没发现我外出了。明天早上不离开天篷,叫艾儿洁把热水运来给我好了。得在被怀疑之前,把头发上的颜色洗掉才行──)

莉雪思考着,推开自己房间的玻璃窗。

接着,倒抽一口气。

「真慢。」

「……!」

阿诺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房间唯一一张椅子上。

「殿下,您为什么在这里?」

自从数天前的晚宴后,莉雪就没见过阿诺德了。

一方面是因为离宫还没整顿出他的房间,还有就是他必须在主城处理庞大的业务。就莉雪所知,阿诺德只来过离宫一次而已。

没想到偏偏在莉雪刚好溜出皇城的这天,第二次来离宫。

「雅利亚商会的人不是在白天来过了吗?」

阿诺德把手肘抵在扶手,拄着脸颊,静静发问。

放在床边矮柜上的油灯火焰摇曳着。房间昏暗,看不清阿诺德的表情。

「我本来很期待你会向我要求哪些婚礼用品,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后来收到骑士的报告,听说对方拒绝了你?」

阿诺德起身,缓缓朝莉雪走近。

「真奇妙。一介商人居然不愿接下未来皇太子妃的订单。」

「……!」

本能地感受到危机,莉雪自然后退。

后方是墙壁。再后退几公尺,就无路可退了。

「说起来,你指定从雅利亚商会采购时,我就猜到你应该与那商会有挂钩。因为我的未婚妻,不可能毫无意义地执着从哪个商会购物。」

平常全部扣起来的领口,如今解开了数颗,锁骨外露。

虽然看起来毫无防备,可是阿诺德身上的氛围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月光从窗口射入,照亮了颈部的旧伤,与他的表情。

阿诺德正愉快地笑着。

但眼神比平常更狰狞,有如把猎物逼到走投无路的狼。

「我趁公务空档过来。就算隔着门,也看得出来你房间没人。」

莉雪想起过去,自己在这么近的距离,被阿诺德杀死的往事。

那能称为往事吗?或者该称为未来?不知道。但是已知的光景,让莉雪的身体自然紧绷起来。

气氛变得相当紧张。

唯一的不同,是阿诺德身上没有杀气。

「是我说『你可以在这座城里自由生活』,没有道理责怪你。所以我命令在走廊看守的骑士退下,并安静地在这里等你回来。」

「……殿下。」

「原来如此。」

阿诺德有如把莉雪围住似地,以双手撑着墙,在极近距离看着她,脸上露出阴沉的笑容。

「就算是你,在深夜与男人独处时,也会变成这种表情吗?」

「……!」

突然被这么说,莉雪不禁动摇了。

看来是脸上表现出畏惧了。莉雪不甘心地张嘴,但是又想到没资格反驳。

因为自己做了非向阿诺德道歉不可的事。

「我很抱歉。」

「……」

莉雪由衷道歉。阿诺德脸上笑容消失,低头看着莉雪。

「身为您的未婚妻,我不该在夜晚独自溜出皇城。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会伤害您的名誉。」

过去的人生中,莉雪犯的错,后果全都是莉雪自负。

但这次不同。就算本质是『人质』,就算只是形式上的夫妻,莉雪都缺乏身为他人妻子的自觉。

虽然说出问题时,莉雪已经做好被批评或受罚的觉悟了,但那样的觉悟不够彻底。她现在明白了。

可是阿诺德却这么说──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出乎意料的回答,使莉雪抬起头。

「就算市民见到你,八成也不会发现你是未来会成为皇太子妃的女人。因为你只在民众面前露面过一次,而且是坐在马车里。再说,你还把显眼的发色染得很低调。如果你真的红杏出墙,那当然另当别论,但对象是雅利亚商会,我猜得到你是去谈生意的。」

「……殿下,您这些话太宽容了。」

「我视为问题的,不是那部分。」

难道说,自己还犯了其他没注意到的错误吗?

莉雪紧张地看着阿诺德,他皱眉。

「阿诺德殿下?」

「……你没受伤吧?」

又是出乎意料的发言。

为什么问那种事?莉雪眨着眼,最后点头。

「是。我没有受伤。」

「没有被卷入什么犯罪事件之中吧?」

「没有。」

「……」

听完莉雪的回答,阿诺德长叹一口气。

「……今后,你要离开皇城时,一定要有我同行。知道吗?」

「咦?呃,同行?」

阿诺德放下把莉雪困在墙边的双手。

「我说过了,你可以尽情做想做的事,而我会支持你。」

「这怎么行呢!我不能把您卷入我的自做主张。啊,不对,而且我今后也会更谨慎行动……」

「我说你可以尽情做想做的事,但是没说可以做危险的事。」

莉雪傻眼。

「这……」

「怎么?」

过于惊讶,使莉雪的声音有点沙哑。

「这样太优待我了吧?」

不知道阿诺德对自己好的原因,让莉雪很困惑。

「凭你的个性,就算我说『今后绝对不准离开皇城』,你也会偷溜出去吧?」

阿诺德再次坐回椅子上,以平时的语气得意地笑说:

「比起那样,还不如有条件地允许你出去,更有抑制效果。」

「……」

莉雪无力地坐在床边。

「……我有那么好懂吗?」

「没有。应该被分类在难以理解又无法预测的那边。」

「您觉得很好玩对吧?您和会长都一样……」

想起与塔利的交手过程,莉雪无力地垂下头。连续被两个男人看出自己的行动与思考,当然会消沉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对阿诺德•海因来说,某种程度上让我放牛吃草,似乎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虽然觉得该好好利用这点,可是被如此宽容对待,反而会产生罪恶感。就算是为了回避战争,莉雪也不想做出恶女般的事。

想到这里,莉雪总算明白阿诺德说的『比起那样,还不如有条件地允许你出去,更有抑制效果』是什么意思。

「『会长』吗?你和雅利亚商会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觉得疲惫到极点的莉雪抬起头,小声地说:

「……殿下,冒昧问一件事。」

「什么事?」

「您饿了吗?」

阿诺德睁大眼睛。

***

离宫的小厨房里,莉雪俐落地切着药草。这些药草是今天早上在首都周围巡逻的骑士们特地带回来的。

迅速切完药草后,莉雪以菜刀将其聚集在砧板上,单手推进锅子里,与事先下锅的培根及洋葱混合,一面试味道,一面加入调味料。

这间为了简单烹调而存在的厨房,如今充满香气。由于只有早餐时才会使用这间厨房,像这种深夜,不会有人靠近。

「那个……」

狭小的厨房中,莉雪微微回头。

「您还是回房间等我吧……?」

阿诺德正坐在厨房角落的木椅上。他将手肘抵在简朴的桌子上,拄着脸颊,看莉雪煮汤。

「在这里就可以了。」

「……既然您这么说……」

但这样不会很无聊吗?仔细想想,刚才莉雪以热水洗掉头发的染料时,阿诺德也是一直看着她。

(难道他有观察别人的习惯?)

莉雪一面想着,一面以汤杓搅拌锅内食材。应该快煮好了,莉雪用小碟子试了试味道。

「…………」

加盐。

搅拌后,再次试喝。太咸了。莉雪用力闭紧眼睛,急忙加水。等水滚后加入胡椒。保险起见又加入药草,再次试味道。

确认完味道后,莉雪回神。

(我做了什么啊……!!)

理解到自己的罪孽深重,莉雪后悔做出方才的行为。就算因为又饿又累而邀阿诺德吃宵夜,但还是不该自己煮。

「那个……殿下……」

莉雪手中拿着试味道的小碟子,以微妙的表情开口:

「其实有件事,我必须向您道歉才行。」

「什么事?在夜里偷跑去市区的事?」

「那是也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轻易提议煮宵夜的。因为……」

莉雪深呼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向过去人生中,是自己敌人的男人坦白自己的弱点,需要勇气。说得极端一点,就是很丢脸。但是不老实说出来,之后会很严重。

莉雪迷惘着,思考该如何措辞。

最后心一横,努力挤出声音。

「我、我厨艺很差……!」

「──哦。」

阿诺德似乎露出了前所未见的表情。也许是错觉吧。

「虽然我基于疲劳与空腹而邀请您吃宵夜,可是我错了,对不起……」

「嗯。我反倒讶异你切菜切那么熟练。仔细想想,有料理经验的公爵千金,反而稀奇吧。」

「那也是原因,不过……」

在莉雪过去数次人生中,都只觉得进食是『把东西塞进胃里』的行为。

她当然喜欢美食,可是与其花时间烹煮美味的料理,不如把那些时间拿去睡觉。骑士人生时,甚至在水煮马铃薯上洒盐就直接吃了。

药师人生中,甚至有人跟她说『调制药剂和做料理其实一样吧?只要把固定分量的材料加在一起就可以了』。

虽然说把材料切碎,放入锅中熬煮的动作确实是一样的,可是对莉雪来说,既然料理会重视『素材的味道』与『火候』之类的因素,与调制药剂就有根本上的不同。

如果只有自己喝这锅汤,那么怎么煮都无所谓。因为本来就是煮来给自己填饱肚子用的。

可是要让阿诺德喝,她就会感到抗拒了。

「虽然让您等这么久才这么说,很不应该,但这汤恐怕不合殿下的胃口……」

「……」

「我去主城拿些能直接吃的东西,请再稍等一下。雅利亚商会的事等之后──」

话还没说完,阿诺德已经起身了。

他拿过莉雪手中的小碟子,极为自然的喝了一口。

「啊!!」

因为太过惊讶,莉雪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正感到慌张,没想到阿诺德却说:

「……不是很好喝吗?」

「咦!?」

莉雪瞪大眼睛。阿诺德把小碟子里的汤一饮而尽。

「这汤没有问题。」

「怎么可能!」

莉雪又试喝了一次,味道果然不太好。就算再客套,也称不上好喝。至少不是能端出来给人喝的味道。

(居然会说这汤好喝……)

莉雪先是疑问,又想起一件事。

这么说来,阿诺德前几天也喝了加入辣椒的葡萄酒。虽然那杯酒的最主要问题是太辣,但光论味道,也绝对不能说好喝。

(他说不定是味觉白痴……?)

「喂,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失礼的事?」

阿诺德不高兴地吐槽。其实莉雪也知道阿诺德是在体贴她。

「……感谢您。」

「被你害得我也饿了。我来帮忙,快把盘子摆好。」

被阿诺德催促,莉雪急急忙忙收拾好桌面,与阿诺德一起喝着味道过浓的汤。

在主城用餐时,莉雪都是一个人在餐厅进食。前往加尔古海因的路上,由于阿诺德必须指挥骑士,也没有和莉雪一起吃过饭。

如今和他面对面吃宵夜,感觉很不可思议。

两人喝着汤,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吃过宵夜,觉得体力恢复不少的莉雪一面收拾餐具,一面切入正题。

「──简单地说,我会提供能让雅利亚商会得到莫大利益的商机,以此为条件,请他们答应日后接受『我的任性要求』。」

「……」

虽然很简略,但总比说得又臭又长好。见阿诺德皱眉,莉雪补充说明:

「雅利亚商会肯定会继续壮大,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商会。他们应该会建立独自的通路,贩卖只能从他们那儿买到的商品。」

「从这两年的传闻听来,我也认为他们值得投资。然后呢?」

「我希望将来能使用那商会的力量,所以与他们接触。但是会长表示,不知道我的企图就不和我交易,所以我以其他方法做为代替。」

「……其他方法?」

「『在一周之内提出能在这首都热卖的新商品』。假如会长认为我提的商品能带来利润,就同意与我交易。」

省略了所有重点的说明,使阿诺德沉默下来。

他应该有其他想知道的事。但就如莉雪不打算向塔利摊牌,她也不想对阿诺德全盘托出。

不如说,未来将会引发战争的阿诺德,是莉雪最不想说出实情的对象。

所以莉雪做好被追问的准备,没想到阿诺德只说:

「──我知道了。」

「咦!?」

「我说,我知道了。我可以理解你想做什么了。」

莉雪哑口无言。

「……您不问我想利用雅利亚商会做什么吗?」

「既然是你不惜以其他方法交涉,也要隐瞒的事,怎么可能老实告诉我呢?」

「……这是没错……」

「比起那些,你已经想好新商品了吗?」

被问到重点,莉雪低下头。

「虽然我有好几个想法,但是不知道能否在这座城市通用。必须先瞭解首都的人民过着怎样的生活、流行什么、喜欢什么才行。」

本来的话,必须先花时间做详尽的市场调查,才能推出商品。不过塔利也是明白这点,才会故意以一周为期限吧。

「也就是说。你陷入苦战了呢。」

「是的。」

「……哼。」

听到若有深意的笑声,莉雪心生不妙的预感。抬起头,见到露出坏笑的阿诺德。

「看着你这样,很愉快呢。」

(果然……!)

虽然还是无法判读阿诺德的想法,但是似乎已经能猜到一小部分了。那张恶劣的笑容,在美如画的俊脸衬托下,让莉雪更火大。

莉雪正感到厌烦,阿诺德站起身:

「我说过了,你就尽情做你想做的事吧。我该回主城了。」

「是。殿下晚安。」

「……莉雪。」

走到厨房门口,阿诺德回头:

「你已经见过我弟弟了吗?」

「殿下的…弟弟?」

莉雪第一次听阿诺德提起弟弟。

「没有。但由于我不知您弟弟的长相,所以正确一点是『应该』没有见过。」

「那就好。如果那家伙想接近你,你绝对不要理他。」

「没记错的话,殿下的弟弟名叫堤奥德对吧?他怎么了吗?」

听起来兄弟关系似乎不是很好。莉雪心想。但阿诺德只是如此回答:

「你不用知道。」

「……是。」

厨房的门缓缓关上。

***

隔天。

莉雪一面烦恼着该在首都贩卖什么商品、该如何做市场调查,一面前往田地时,面临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场面。

「莉、莉雪大人!!请您别再前进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殿下会大发雷霆的!求求您别待在这里!」

骑士们紧张地劝阻莉雪。莉雪低头看着田地。

(……这…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名少年正躺在莉雪耕好的田地上睡午觉。

对方是莉雪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不曾见过的人物。头发与阿诺德同样漆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明白他的五官相当端正,是中性的美少年。

莉雪看着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地自言自语:

「我才耕好的田地……」

「莉雪大人,问题不在那里……」

经骑士如此提醒,莉雪转换思考。光是那头在这片大陆上很稀奇的黑发,就能明白这名少年的身分。

「这位是加尔古海因的第二皇子,堤奥德殿下。」

(果然……)

这名躺在田里睡觉的美少年,是阿诺德的弟弟。

(没想到会在叮咛别理他的隔天,就与本人见面。)

到目前为止的几次人生中,莉雪都不知道堤奥德的存在。生活在其他国家的莉雪,几乎不知道加尔古海因皇室的事。

关于这第二皇子,莉雪只能在来到加尔古海因后打听。

(记得他比阿诺德殿下小四岁,和我一样十五岁。)

听说加尔古海因的皇帝有六名子女,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只有阿诺德与堤奥德而已,其他都是公主。

「嗯嗯……」

堤奥德扭动身子,骑士们再次紧张了起来。

「莉雪大人,请您先离开这里吧。」

「呼呣……『莉雪』……?」

「啊!」

一名骑士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名骑士捶打同袍的后背。堤奥德的眼皮,对莉雪的名字产生反应,缓缓睁开。

与阿诺德相似的蓝色眼眸,看向刺眼的蓝天。

堤奥德以手遮住阳光,在脸上制造阴影,看向莉雪。

「……你就是,皇兄的……」

看样子,对方似乎知道莉雪的存在。

「初次见面,堤奥德殿下。这么晚才问候您,请见谅。」

莉雪在心中保持最大的警戒,嫣然微笑:

「我是莉雪•伊路姆加德•维尔兹纳。如今有幸成为皇室的一员。虽然有很多不成熟之处,但我会努力为皇室尽心尽力。」

其实是为了今后能懒散地过日子,才会趁现在努力。

堤奥德睡眼惺忪地凝视莉雪。无法预料他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

(可以确定不会欢迎我就是了。)

莉雪是实质上的『人质』。对大国加尔古海因来说,她只是弱小国家的公爵千金。

莉雪正等着对方出招,少年坐了起来,冲着她灿笑:

「──你好!美丽的嫂嫂!」

(……咦?)

女孩子般漂亮的脸蛋堆满笑容。

「居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我写了很多次信说想见你,可是皇兄都不回我!不过嫂嫂这么美丽,难怪皇兄不想让其他人见面。」

「您……您过奖了。」

「哈哈,不用这么拘谨啦,自然一点吧。」

堤奥德以和善的表情看着莉雪。

(虽然是兄弟,但是不怎么像呢。)

虽然两人都长得很好看,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假如不知道阿诺德有弟弟,应该猜不到堤奥德的身分吧。

(尽管发色相同,但眉眼与口鼻的形状都不相似。表情也不一样。)

「啊,一直躺在这里,就不能握手了呢。」

堤奥德起身,随意拍掉身上的土。他比莉雪稍高一点,但是比阿诺德矮很多。

「我叫堤奥德•奥古斯特•海因。是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也是阿诺德•海因的弟弟。」

「幸会,堤奥德殿下。」

堤奥德和善地伸出手,莉雪也笑着回应。

眼角余光的骑士们看起来很紧张,应该是接到『不准让堤奥德接近莉雪』之类的命令吧。但堤奥德直接出现,他们也就无法阻止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嫂嫂会在这里呢?我是在城里散步时,突然觉得想睡,所以睡在这里的。」

「其实,这是我耕的田。」

「你耕的田!?哇啊!好厉害!很少有这么松软的地面呢!而且日照充足,还听得到小鸟的鸣叫。种在这里的植物应该很幸福吧。」

「谢谢殿下的赞美。但是再过不久,就要开始播种了。」

「这样啊──是有期限的床呢。对了,有件事我很在意。」

堤奥德说着,在田里蹲下,指着地面某处。

「可以看看这里吗?」

「怎么了吗?」

「你看。这里这里。不觉得奇怪吗?」

被堤奥德指着的部分,是平凡无奇的地面。莉雪为了加以确认,也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堤奥德以只有莉雪听得到的音量低语:

「……我想帮你。莉雪•伊路姆加德•维尔兹纳。」

「……」

他以诚恳的眼神,在极近距离看着莉雪。

「被带到这种地方,真可怜。你的本质不是皇太子妃,是人质。就我所知,这个国家的历代皇后,没有一个能过得幸福。」

堤奥德背对着骑士,表情不像刚才那么柔和。

「找个时间私下谈谈吧。在没有人监视的地方谈,别让皇兄知道。」

「堤奥德殿下。」

「──我会告诉你如何逃离皇兄的。」

堤奥德低语着,眼中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

关于这个国家的皇室,莉雪知道的太少。不过,阿诺德身边的事,可能直接或间接影响未来的战争。

说不定,这个堤奥德是关键。

如果真是那样,与他私下谈谈,应该能有什么收获。

(可是……)

莉雪嫣然微笑。

「阿诺德殿下规劝我,叫我不能做危险的事。」

「……什么?」

「其实昨天晚上,我被阿诺德殿下骂了。与其他男性独处,可能会成为不好听的传闻。」

堤奥德愣住了,蹙起姣好的眉毛。

「……你不明白皇兄。不知道他握剑时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有多残忍。」

「不,我非常清楚。」

「而且,就连你都可能被杀──」

「我知道。」

莉雪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但她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微笑着起身。

「没有问题哦,堤奥德殿下。这田地这样就可以了。」

她装出在聊田地的事,以瞒过不远之处的骑士们。堤奥德仍然蹲在地上,脸上失去表情。

(……这个样子,和哥哥就有点像呢。)

不过,阿诺德比他高明多了。

比如刚才私下谈谈的提议,如果是阿诺德,一定不会让莉雪发现那是陷阱。

(虽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但每次提到阿诺德殿下,就会发出类似杀气的气息。而且对皇兄的未婚妻做自我介绍时,一般来说,不会说自己是『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还特地强调阿诺德的残忍,应该是想使身为未婚妻的莉雪感到害怕吧。

(我知道阿诺德•海因在战场上的表情。但也不需要把自己的哥哥说成那样吧……)

想到这里,莉雪发现一件事。

(为什么我要生气呢?)

不论阿诺德被他弟弟怎么说,都不关自己的事才对啊?莉雪一面觉得奇妙,一面向堤奥德行了一礼。

「由于泥土被压平,这下我得回去拿锄头重新翻土了。请恕我先失礼了,堤奥德殿下。」

「……」

见堤奥德低着头,没有回话的意思,莉雪转身离去。骑士们向皇子行最敬礼后,也护在莉雪身边,跟着离开了。

(如果他能因此有什么动作就好了。)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明白,莉雪之所以没有机会与加尔古海因的皇族见面,很明显是被阿诺德阻止了。

(堤奥德殿下、四名妹妹与皇后陛下。还有该第一个致意的现任皇帝陛下……)

就连致意都不允许,让莉雪对前途感到堪虑,同时想起昨晚阿诺德的话。

(『不要理他』啊……)

不论阿诺德或堤奥德,这对兄弟的关系似乎不太和睦。

或者该说,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才会这样。

(至于会这样的原因……第一个可能性,是怕我对堤奥德殿下做什么。第二个是怕我与堤奥德殿下联手,反抗阿诺德•海因。第三个则是……怕堤奥德殿下对我做什么。)

可是那样一来,阿诺德又为何比起亲弟弟,更重视莉雪呢?莉雪走在连接离宫与主城的走廊上,回头向骑士们发问:

「我想冒昧请教一下,那对兄弟的感情好吗?」

莉雪故意问得直白,骑士们全都动摇了。

「莉、莉雪大人,这我们实在没有资格回答。」

「说的也是。那么,阿诺德殿下是否命令各位不准让我接近堤奥德殿下呢?」

「莉雪大人……这我们也没有资格回答……」

比起口头承认,更明确肯定的反应,使莉雪心生抱歉。

「对不起,问了奇怪的问题。回去后,我会请人备酒送到宿舍请大家喝。」

「感谢莉雪大人体恤。」

「骑士团所有人都很喜欢莉雪大人送的慰劳品。大家都说:『莉雪大人很瞭解我们骑士的想法』呢。」

「哈、哈哈……」

当然瞭解。因为莉雪也曾是骑士。

(总之得收集情报。既然没办法从骑士这边打听,就只能用那招了。)

莉雪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人员就这样安排。部队的编成等之后再通知你们。」

(啊!)

莉雪在走廊停步,朝训练场的方向看去。果然是阿诺德。

他正站在训练场的入口与一名中高龄男性说话。莉雪记得在前几天的宴会上见过那男性,是负责军务的伯爵。

伯爵带着两名骑士,苦着脸看向阿诺德。

「阿诺德殿下,对平民那么好,请问有何意义?再这样下去,怕会引起诸侯与贵族们不满。」

「诸侯自己有私兵,国家也会给予补助。如果他们嫌不够,就随便他们说去。」

「殿下!请您重新考虑。您父亲不会喜欢这样安排的。」

「……」

阿诺德以冰冷的眼神瞪着伯爵。

「不接受异议,知道了吗?」

「噫……!」

就算没参与话题,也会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的凌厉视线。

(……剑拔弩张的气氛,巨大的压迫感。让人都快窒息了……)

莉雪与她身边的骑士们吞着口水,全都不敢吭声。就在这时,阿诺德注意到莉雪的存在。

「──……」

双方远远地对上视线。

(虽然有点尴尬……不过那表情应该是在说:『你有什么意见?』。)

从刚才的对话听来,莉雪认为阿诺德说的没错。既然如此,就该表示赞成阿诺德的言论。

但该怎么做?莉雪思考着,忽然灵光一闪,收起表情,将拳头举到脸旁。

这是她表达『加油,放手去做!』的手势。

(这样他能理解吗?)

虽然莉雪的表情很认真,但阿诺德却用力皱眉。

(啊,失败了!?果然行不通吗?还有什么动作能表示支持,呃……)

莉雪正感到焦急,阿诺德轻轻叹气。

「……」

──接着,他柔和地笑了起来。

「!?」

由于那表情太温柔了,使莉雪忍不住心生警戒。假如身上带着剑,她应该会反射动作拔剑吧。

因为,原本的眼神是那么冰冷。

现在则像是『虽然很生气,但是无所谓了』。

(刚才那表情是怎样……!)

原本支配现场的压迫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阿诺德恢复成平时的面无表情,向伯爵开口:

「如果想避免诸侯与贵族的反感,就另外发通知给他们。」

「通、通知?」

「保护国民,最后受益的将是贵族。只要这样说就行了。比起把士兵交给诸侯,让士兵保护国民,还能获得更多税收。」

「是……」

「在良好的治安环境下,人民才能专心工作、生儿育女。纳税额增加,也该能满足他们的私囊。」

伯爵本来想反驳,但最后垂下头。

「的确,如此发通知说明的话,不满的声浪应该会减少吧。」

「我这边会算出能让他们接受的数字。就这样。你滚吧。」

阿诺德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全身紧绷的莉雪才总算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似乎比一开始还能更和平推动政策呢。是说那张脸实在太好看了,光是一个表情,就那么有破坏力……)

莉雪忽然发现骑士们全都笑咪咪地看着自己。虽然不解,但她还是重新打起精神。

(总之,先来收集阿诺德•海因与堤奥德殿下的情报吧。虽然今天本来想做新商品的市场调查,不过没办法,只能先以这边为优先了。)

如此这般,莉雪开始收集情报。

***

「──那对兄弟啊,从以前就很少见面哦!」

长年在皇城工作的侍女,如此回答莉雪的问题。

莉雪穿着侍女的工作服,戴着眼镜,在皇城的其中一个洗衣场俐落地洗着衣服。没人怀疑她的真正身分。

「很少见面?明明是兄弟,而且住在同一座皇城里?」

年纪足以当莉雪母亲的侍女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没错没错。听负责送餐的侍者们说,全家人的三餐都是分开吃的哦。还抱怨过厨房得花更多时间准备餐点,所以是真的。」

「听说啊,那对兄弟连在走廊擦身而过时,别说打招呼了,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呢。」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啦。话说他们长得那么好看,同时出现的话,肯定会美得像画似的。」

侍女们边做事边谈笑。她们都是在皇城工作十年以上的资深侍女。

「为什么一家人会那么疏远呢?」

莉雪故作好奇地发问,侍女们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堤奥德殿下对哥哥很感兴趣就是了。」

「怎么说呢?」

「不能告诉别人哦。听说堤奥德殿下向阿诺德殿下讨过他的近卫骑士哦。」

听到这话,莉雪忍不住停止手中动作。

「当弟弟的都喜欢学哥哥,还曾要求一样的文具呢。堤奥德殿下也真可爱。」

(所以试图接触我,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不太可能吧。)

「至于四位公主,全都不住在首都。想看皇室一家人团聚,恐怕得等到阿诺德殿下结婚时吧。」

「这么说来,阿诺德殿下的未婚妻是怎样的人呢?新来的,你知道吗?」

「是?」

被点到名,莉雪抬起头。

「以前没见过你,所以你是离宫的侍女吧?听说离宫用的都是新人,我本来还挺担心的,不过好像没什么问题呢。本来跟外行人一样的新人好像被教得很好,大家都很称赞哦。」

「……是啊!」

自己的侍女们的努力得到肯定,莉雪觉得很开心。

「因为蒂亚娜前辈她们教得很仔细,所以大家都学得很快。还设计了离宫独有的教育方式,很棒呢。」

最初几天,莉雪陪着新人侍女们学习。拼命记住工作内容的新人们,如今都会积极完成离宫的工作。

负责教育的前辈们,也都热心地在一旁辅助。后辈做不好时,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昧责骂,而是检讨自己的教法,思考如何教得更简单易懂。

工作结束的下午,是新人们的学习时间。

前辈少女们会分别以自己擅长的方式进行教学。有的人很会口头说明,有的人擅长图解。有的人很会指出问题点,有的人擅于鼓励。大家都会找和过去的自己相似的后辈进行指导。

目前,莉雪每天会花两小时教导新人侍女如何工作。但是再过不久,她应该就能把新人教育工作全权交给蒂亚娜等人。

等离宫完全整顿好,阿诺德就会从主城搬进离宫。到那时,两人就会一起生活了。仔细想想,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说到离宫,你知道吗?」

「什么事呢?」

「听说阿诺德殿下昨晚去了莉雪大人那里哦!」

「!!」

意想不到的发言,害莉雪差点让洗到一半的衣物掉下去。

侍女的情报网果然不容小觑。虽然莉雪就是因此才来打听消息的,却没想到会提到这话题。

「新来的,你是离宫的侍女吧?知道些什么吗?」

「莉、莉雪大人因为睡眠不足,昨晚很早就休息了。就算阿诺德殿下来访,应该也没见到面吧。」

「什么嘛,真没意思。」

「要是知道什么,记得跟我们说哦。我家女儿也吵着要听那两人的事呢。」

「毕竟阿诺德殿下要结婚嘛,首都里的年轻女孩全都在讨论这件事哦。」

「不只年轻女孩,我们不也在讨论吗?哈哈哈!」

为了不让身分曝光,莉雪在中年侍女们的爽朗笑声中,专心洗着衣服。

***

以洗衣服的名义收集完情报后,莉雪从中庭攀爬绳索,回到房间。她换好衣服,与护卫骑士们一起前往田地。

把被堤奥德睡过的地方重新翻完土后,开始播种。

在耕好的土壤上戳出深达第二指节的小洞,放入两颗种子,盖上泥土后,稍微浇一些水。

现在这季节,应该会在几天之内就发芽了吧。莉雪由衷期待着这里能成为茂盛的药草园,与骑士们慢慢地走回自己房间。

身为皇太子的未婚妻,不能肆意奔跑。莉雪表面上装得悠然,但心里很是焦急。

(已经这么晚了,洗完澡后,得快点开始思考能让会长满意的商品才行。皇城内似乎有图书室,或许会有首都人民的相关资料。男女比例、年龄分布、商店种类与数量……也要顺便收集堤奥德殿下的情报……)

越是思考,越觉得该做的事堆积如山。

(蒂亚娜请我帮她确认制作的教材,还得准备婚礼。除此之外,也该开始思考如何接待国宾了。还有──……)

「莉雪大人?怎么了吗?」

「……不,没事……」

该做的事太多了,莉雪爬着楼梯,目光忍不住飘远。可是不能输。

(处理完这些事,我就能懒散度日了!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还有这次要活得久一点,可别又在二十岁时死掉了。所以……)

想到这里,莉雪垂下眼帘。一行人抵达莉雪房间,骑士们站在门的两侧。

「请莉雪大人好好休息。我们会继续守在门外。」

「谢谢。那么我就──」

莉雪打开房门,话说到一半就住口了。

因为她发现门后的地板上有一封信。应该是从门缝塞进去的吧。

「莉雪大人?」

「……抱歉,没事。」

她摇了摇头走进房间,不让骑士们发现那封信。关上门后,她捡起信封,红色火漆上盖着加尔古海因皇家的纹章。

莉雪打开信封,拿出一张卡片。

卡片上以优美的字迹写着:

『我将告诉你秘密。今晚九点,教堂见。  ──阿诺德•海因』

「……」

莉雪把卡片收回信封,请门外的骑士找侍女艾儿洁过来。

***

穿着黑色礼服的莉雪,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位在皇城一隅的教堂。

她对护卫骑士们亮出信封与火漆,说:『阿诺德殿下想与我私下见面。』请骑士们在离教堂有段距离的场所待机。

月光从彩绘玻璃窗射入教堂,使室内有一定的亮度。写信的人似乎已经在教堂中等待了。

莉雪站在门口,喊出不同于未婚夫阿诺德的名字:

「……晚安,堤奥德殿下。」

对方发出轻笑。

站在红色地毯另一头的,是莉雪料想中的人物。

「晚安,美丽的嫂嫂──既然你完全不惊讶,表示你从一开始就看穿了?」

堤奥德笑着发问,莉雪轻叹一口气。

「因为签名的笔迹与阿诺德殿下不同。」

「真奇怪。你应该不曾见过皇兄的签名啊?」

堤奥德说的没错。这次的人生中,莉雪还不曾见过阿诺德的签名。但其他次的人生就不一定了。

由于阿诺德与许多国家开战,因此发出过许多宣战诏书。莉雪也因此见过好几次他的签名。

阿诺德的字迹工整美丽,但是签名时会有些潦草。相比之下,从门缝塞进房间的那封信,就签的太端正了。

「既然知道是我写的信,为什么还要特地过来呢?你不是说过不能与其他男性独处吗……或者就是因为这点,才不关上教堂的门?」

「不只如此,我还请骑士们在外头待机。」

其实还准备了其他对策,但莉雪没有说出来。

堤奥德抓着自己微翘的头发,露出兴味索然的表情。

「我本来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的,你应该更欢迎我才对啊。完全没想到皇兄居然喜欢你这种女人。」

「请殿下长话短说。」

「──白天在田里,你说知道皇兄有多残忍。」

澄澈的声音中,带着昏暗的喜悦。

「你太自以为是了。能那么平静地说出那些话,就是证据。」

堤奥德缓缓朝莉雪走近。

「我们的家庭关系很差哦。而且皇后陛下……父皇现在的妻子,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是所谓的续弦。」

「这在血统高贵的家庭里,不是稀奇事呢。」

「之所以再娶,当然是有原因的哦……比如原本的妻子,被谁杀了。」

与阿诺德相同瞳色的眼眸,摇曳着令人不悦的晶光。

「──皇兄,杀了自己的母亲。」

堤奥德走到莉雪面前,脸上浮现妖艳的笑容。

「这样一来,你就知道皇兄是多残忍的男人了吧?虽然你将会成为皇太子妃,但是我劝你最好不要留恋那个位置。因为那男人连亲生母亲都敢杀死。」

「……」

「嫁到这个国家的历代皇后,没有一个能过得幸福。这样你能稍微理解我白天时说的话了吗?我不是在恐吓你。你是真的有可能被丈夫杀死哦。」

「……大费周章把我找出来,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

莉雪叹了口气,明确地回问:

「那又怎么样?」

「咦……」

堤奥德睁大眼睛,面露焦急。

「皇兄可是弑母的罪人!?听了那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你完全不动摇!?」

(因为已经有『前科』了。)

莉雪早就知道未来的阿诺德会做出什么事。

──杀死自己的父亲。

弑父后自立为皇帝,率领加尔古海因军队侵略各国,蹂躏各国人民,残忍杀害各国王族,杀死莉雪。

莉雪都知道,然而她还是如此选择了。

「我决定嫁给阿诺德殿下时,对一切都有所觉悟了。」

「……!」

堤奥德倒抽一口气。

(而且也有因此第一次知道的事。)

自己成为了能近距离看着阿诺德的人。

莉雪在这次人生中见到的阿诺德,比过去人生中听说的阿诺德正常多了。虽然平时的态度很冷淡,可是很注意部下的状况,也很敬重国民。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未来呢?

或许今后数年内,会发生什么足以改变阿诺德的事。也或者阿诺德只是把怪物般残忍的本性,隐藏得很好。

(……又或者……)

五年后的皇帝阿诺德其实仍然是『正常人』,只是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做出残忍的事。

(……我也真蠢。)

莉雪脸上挂着微笑,在心里自嘲。堤奥德似乎对她的笑容感到畏惧。

「你……你没发现吗?皇兄的名字中,没有代表祝福的中间名。因为他是不被父母期待,被诅咒的人啊。」

「虽然我自己有『伊路姆加德(注:Irmgard,女性斗士之意。)』的中间名,但是从来不觉得这名字有何必要。堤奥德•奥古斯特(注:Auguste,庄严之意。)•海因殿下。」

「少啰嗦……」

「您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莉雪看着堤奥德的眼睛。

「那么,请恕我就此告辞。」

「等一下!」

「相对的……」

莉雪回头看向教堂的大门:

「接下来就请兄弟两位自己谈谈吧。」

「啊……」

站在门口的,是眼神冰冷的阿诺德。

「……皇兄……」

堤奥德吞着口水。

「怎么了?皇兄,来这种地方……难道您是特地为这家伙来的吗?」

堤奥德看向莉雪,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五官因不悦而扭曲,以悲痛的表情抬头看着兄长。

「……这全是误会。您误会了,皇兄!我刚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我只是想拉近和嫂嫂的距离,才稍微吓吓她而已……!」

「堤奥德。」

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颤。

「──我说过,不准接近莉雪,对吧?」

「!」

阿诺德看着堤奥德的眼神,冰冷到不像看自己的弟弟。

虽然看不出任何感情,但反而令人恐惧。紧张到宛如咽喉被剑尖指着。堤奥德垂下头,挤出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

阿诺德兴味索然似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走了,莉雪。」

「请等一下。殿下,请您与弟弟稍微说一下话吧。」

「没必要。」

「可是……」

还没摸清楚堤奥德的目的。他特地把莉雪叫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被哥哥留在原地的少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浑身发抖。

(堤奥德殿下想煽动我的恐惧感,使我害怕他哥哥。但是为什么?)

「莉雪。」

「……是。」

阿诺德似乎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了。

没办法,莉雪只好朝阿诺德所在的门口迈步。就在这时。

「……啊……!」

堤奥德低语。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呢,嫂嫂。」

「!?」

莉雪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她反射性地回头。直到现在,她才总算发现堤奥德刚才声音发颤的原因,不是因为害怕哥哥。

(他在笑……?)

堤奥德正用力忍笑。

他的笑容昏暗却莫名妖艳。以捉摸不清的情绪,不寒而栗地开口:

「皇兄,真的很对不起。」

堤奥德缓缓抬头,以悲伤的表情看着哥哥。

「该离开这里的是我。虽然这样表现不出我的反省……还有嫂嫂,抱歉吓到你了。我今后不会再对皇兄重要的妻子说那些话了。」

堤奥德向莉雪深深低头,微笑着对哥哥说道:

「晚安,皇兄。可以久违地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您,我很开心。」

堤奥德从阿诺德身边经过,走出教堂。

莉雪仍然稍微保持警戒,思考堤奥德刚才的笑容。只剩下两人的教堂中,先开口的是阿诺德。

「……我应该也对你说过一样的话,莉雪。」

是指『别接近堤奥德』的警告吧。

「既然对方是以阿诺德殿下的名义找我出来,我就不能无视。但我也是赌了一把,看忙碌的您是否会来这里。」

「自己没写过信却收到回信,当然不可能不当一回事。」

确实。收到堤奥德冒名写的信之后,莉雪写了回信,命艾儿洁送去给阿诺德。

──『感谢殿下的邀请。我会在您指定的九点半,独自前往教堂。』

莉雪特地把信中时间延后三十分钟,但阿诺德还是提早了十五分钟抵达。

(虽然我因此得救……)

莉雪抬头看着阿诺德。

(但也希望他能晚点来,那样就不用听到弟弟说自己坏话了……)

「……怎么?」

阿诺德发问。莉雪先是摇摇头,但又转换想法。

果然还是该问清楚才行。

「殿下,您为什么会被称为残忍的人呢?」

「……」

莉雪做好觉悟发问。阿诺德微微闭下眼帘。

「因为是事实。我确实在战场上杀了许多人,也做出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而且不只一、两次。」

(这我知道,可是……)

莉雪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如果是能向其他人打听到的事,我就没有必要特地问您了。」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您自己的想法。」

不是其他人的看法。

想知道的,是只有阿诺德能回答的答案。

「想法?」

「您确实曾在战争中立下丰功伟绩。也使攻击我们马车的土匪吃足苦头……但您当时没有杀了他们。」

那个时候,莉雪以为是因为在他国领土遇袭,所以阿诺德才没有杀人。但她记忆中的皇帝阿诺德•海因,绝不会对土匪手下留情。

但现在近距离看着阿诺德,让莉雪不再那么想。

「……还以为你想说什么。」

阿诺德的蓝眼,蒙上一层阴影。

「看来我有点太宠你了。」

他朝莉雪伸手。

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缓缓抓住莉雪的脖子。

「想在这座城里生存下去,就立刻扔下那天真的想法。」

阿诺德使力,手指陷入颈部。虽然现在只用了少许力量,但只要有那个意思,他能轻易掐断莉雪的细颈吧。

但莉雪并不害怕。

「……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明明没见过战场上的我,凭什么这么说?」

「但为我多方设想的您,也是您真实的一面,不是吗?」

「愚蠢。」

阿诺德露出嘲讽的笑容,以略带沙哑的声音低语。

「我是为了利用你,才把你带来这国家。」

「既然如此,就更是正常。」

莉雪把自己的手,重叠在阿诺德的手上。

不是将其拉开,而是按在脖子上。

这样一来,能多少让他明白吗?

「我不认为您是残忍的人……夫君。」

「──……」

莉雪的话,使阿诺德的脸变得扭曲。

那是看着不悦事物的眼神。说不定会就此被拒绝,被推开。

但莉雪仍盯着那蓝色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阿诺德说出下一句话。

「你心中的觉悟,到底从哪来的?」

莉雪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觉悟?」

「你偶尔会露出那种眼神──那就像是个,上过战场的眼神。」

他彷佛看透了莉雪的过去。

莉雪闭上嘴,无法立刻回话。

阿诺德将手从莉雪的脖子移开,轻触她的脸颊。

阿诺德将拇指轻轻放在莉雪的眼角。从彩色玻璃透进来的月光,在他脸上制造出睫毛的阴影。

「这是种『只要能贯彻信念,甚至能就此牺牲』的眼神。而且不代表放弃生命,而是会抵抗到最后一刻。」

不知为何,莉雪无法动弹,只是仰望着阿诺德。

阿诺德正透过莉雪的眼睛,看着远方发生过的战争。

或者,正在回顾被自己杀死的人。

「不得不杀死有这种眼神的人,是我在战场上最害怕的事。」

「……」

阿诺德居然有害怕的事。

但仔细想想,那也是当然的。眼前的男人,不是冷酷无情的杀人魔,莉雪早就知道了。

不论他的过去或未来如何。

「……我……」

莉雪静静开口:

「我偶尔会想,自己说不定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就连莉雪也觉得这些话没头没脑。

尽管这不算在回应阿诺德说的话,但莉雪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而阿诺德也彷佛等她继续说下去似的,沉默不语。

莉雪有种被催促的感觉,缓缓道来。由于不能说出真相,所以混了少许谎言。

「我做过许多次被杀死的梦。但是现在,我从梦中醒了,我确实活着,活在这里……明明是这样,但我时常会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

「说不定,其实自己早就死了。我的生命早就在死亡的瞬间结束了。现在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才是死后的漫长梦境……」

莉雪说着,在心中觉得迷惘。

(……这是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感情。

可是,莉雪确实一直暗自害怕。因此不想让这次的人生太早结束。想努力活过二十岁。这是莉雪为第七次人生订下的目标。

但过去几次也一样啊。

第二次、第三次的人生中,莉雪也努力着不让自己死去。但即使到第五次、第六次,她仍然无法达成目标,英年早逝。

这个事实,一直在莉雪心中沉眠。

不论现在如何努力,五年后,也许会再次被杀死。而且说不定这个世界根本不是现实。只要开始思考这种事,就会忍不住想停下脚步。

(……不行!)

莉雪静静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害怕又能怎样?──假如我心中有恐惧,就要反过来利用它,让自己前进!)

恐惧这种感情,在原地停留越久,就会越接近自己。所以莉雪抬起头,看向阿诺德。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了。就算这人生只是梦境,不管有怎样的结局,我都不会逃避。」

「……莉雪。」

「现在我心中,没有您说的那么了不起的觉悟。我只是做好觉悟在这个人生中,成为您的妻子。」

这样的命运,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

莉雪重复了许多次人生,也明白难以重现其他次的人生。正因如此,所以每次的人生都必须全力以赴。

为了阻止战争。

为了活久一点。

也为了可能不是真心想让未来变成那样的阿诺德,要尽可能努力。

「所以,我想了解您。」

「……哈。」

莉雪断然说完,阿诺德发出嘲笑的轻笑。

那是有些残酷的笑声。原本放在脸颊的手移动到下巴,另一只手则搂住莉雪的腰。

下一瞬间。

「──……」

有个柔软的东西,碰上嘴唇。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使莉雪停止呼吸。

经过有如永远的数秒后,阿诺德离开莉雪的双唇。

他在接吻结束后,如此低语:

「你真傻。」

那是种拿莉雪没办法的眼神。

那声音,有如教诲幼儿般沉稳,又带着一丝寂寥。

「……你不必抱着成为我妻子的觉悟。」

(插图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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