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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告白

作者:浅仓秋成 字数:18937 更新:2024-06-19 11:04:43

1

「这真的太令人难过了,短短一个月内,竟有多达三名学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可能是因为说出口来,再次为这异常的状况感到崩溃,校长说到这里,好半晌再也无法作声。他毫无意义地重新拿好稿纸,但每次捏紧,纸张摇晃的悲切沙沙声便透过麦克风传递出来。预期之外的沉默,让体育馆里的空气也变得更加滞塞。

被牵动一般,我的周围再次响起原已一度平息的呜咽声。哭得最大声的是和寻短的高井健友交往的林,她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蜷蹲在地上,山雾和佐伯抚摸着她的背安慰,但自己也一样抽噎不止。男生也是,和村嶋龙也感情特别好的八重樫还有郡山,都是一副无法承受的模样。

「有时候……」

声音有些走了调,校长掩饰地摸了摸鼻头。

「有时候也是会遇到艰难的事,会想要抛下一切。或许……也会有想要一了百了的时候。而真正痛苦难过的时候,或许我们教职员无法成为同学们的依靠。」

说到这里,校长将目光从稿纸上抬起,正面注视着学生们。

「可是,各位同学还有无可取代的朋友。现在你们身边的每一个人,就是你们最大的支柱。只要牵起彼此的手,有些高墙是能够一起跨过的,牵起彼此的手,就能看到某些光明。各位同学,难过的时候,请一定要跟身边的人谈一谈,每个人一定都愿意伸出援手。当然,我们教职员也会竭尽全力。请不要一个人烦恼,向身边的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我用不引人注目的最细微的动作查看萤幕。是打工地点的LINE群组,店长发讯息了。

『店里临时缺一个人手,今(四)明(五)晚上六点的班,有人可以支援吗?』

我立刻简单地回覆『我是垣内,我今天可以。我也会再看一下明天能不能去』,再将手机滑进口袋藏起来。接着小心地挺直背脊,好再次融入体育馆的气氛里。

比起呜咽,更接近哭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慢慢地闭上双眼,深深吐气,就像要把体内的空气全部挤出去。

「垣内,过来一下。」

班会结束,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教室时,班导向我招手。我们班导河村才三十出头,跟其他教师比起来,算是年轻的。他是体育老师,据说学生时期是长跑选手,因此体型与其说是魁梧,更接近精实柔韧。他完全没有那种体育人常见的空泛热情或盛气凌人,反而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懦弱与纤细气质。

「我记得你跟白濑住同一个社区吧?」

「……对。」

「不好意思,你可以去看一下她吗?」

「……我吗?」

「嗯。」班导低叹回应,闭上眼睛片刻,说道:「山雾去联络她,最近好像也都完全没消息。可是你也知道,不能丢下她不管吧?同学们突然发生那种事,她的心理一定受到很大的创伤,得有人去关心她一下。」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应该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喏,白濑应该也有男朋友……」

班导举起右手打断我的话,微微点了几下头,就像在说「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接着说明不管感情再怎么好,都不能未经本人同意告知他人住址(和白濑要好的朋友们不知道她家住哪里),虽然老师可以直接拜访,但他不认为教师突然出面会是好主意,请同学去关心比较自然,白濑应该也比较容易被感动,所以从国中就和白濑同班的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面露些许难色,但班导不予理会。应该是绝招的「我今天要打工」这句话,因为没有向校方申请,无法搬出来当挡箭牌。不知不觉间,班导已经把装了讲义的大信封递给我,说「去看一下她就好了」,敲定了这件事。「老师真的很以我们班为荣。大家感情都这么好、这么团结,没有霸凌,也没有歧视。这可不是客套话,这么棒的班级,老师真的是第一次遇到。我绝对不希望再看到班上少了任何一个同学。垣内,你也是吧?」

「……当然了。」

「现在班上的气氛确实不是很好,可是我们班一定可以重新振作起来的。交给你了,拜托。」

班导离开后,哭得双眼红肿的山雾梢绘和佐伯茉凛过来了。她们两个向我递出一只粉蓝色信封,请我一起送去给白濑。

「美月真的拜托你了,垣内。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要团结才行。」

「你跟美月说,这次的娱乐活动,要是少了她就不办了。我们绝对会等她回来。」

我挤出笑容说:「好,我会转告她。」把她们给我的信放进班导给我的信封里。

「真的、真的拜托你啰!」

「我会尽量努力。白濑一定也会明白你们的心意的。」

社团活动开始前,足球队和篮球队的人在走廊打发时间,我穿过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来到楼梯口,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叹息。

美月──白濑美月确实跟我住同一栋社区大楼,更正确地说,她家就在我们家隔壁户。班导说我们「从国中就同班」,不过同样讲求精确来说,我们从小学二年级就认识了,我们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小学生只要住得近,不管对方是什么性别或个性,都能玩在一起。我们一起在大楼停车场跑来跑去,或是拉着爸妈一起去有运动游乐器材的公园和游乐园……两人的回忆,两只手都数不清。但现在我们几乎不再交谈了,不过也不是发生过什么让我们翻脸的决定性事件,或父母彼此交恶。

完全就只是自然而然。

就像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自然就对儿童教育节目失去兴趣那样,一股无以名状的斥力拉开了我俩。上了国中以后,我们就几乎不再交谈了,因此升上高二,久违地又变成同班同学时,那种感受实在很复杂。比起「再次指教啰」,感觉更接近「不晓得该怎么相处才好」。

我在总是刻意快步经过的五○一号前停步,抢在软弱的自己夺走主导权之前按下门铃。在铃声逐渐融入沉默的过程中,我没来由地把信封从右手交到左手,再从左手移到右手,交换了三次。门铃没有回应。

如果美月家的状况都和以前一样,那么她爸妈都在上班。所以如果家里有人,应该就只有美月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忧郁到甚至无法应门,还是出门去超商之类的地方,只是如果她不应门,我也无计可施。为了给自己借口,我决定再按一次门铃,然后放弃跟她见面。我有些如释重负。

我觉得把没有任何文字的信封袋直接丢进信箱满没礼貌的,想说写几个字也好,留个言在上面,便从书包掏出笔来,结果这时传来了开锁声。我吓到连自己都觉得丢脸,弄掉了正要掏出来的笔。门打开了少许几公分,大约是门链的宽度。

「只有……你一个人?」

虽然没看到人影,不过是美月的声音。事发突然,我停顿了好久,才对着窥孔另一头的美月说:「只有我。」

「没有别人?」

「……没有。」说到这里,我总算想起预先准备好的说词。「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找你。班导叫我来看看你,所以我才过来的。大家都希望你快点回来学校。这些是你请假期间的讲义,还有山雾和佐伯给你的信。」

没有回应。我担心美月是不是已经离开门前了,谨慎地问出口。

「……你身体还好吗?」

我正考虑是不是应该再补个一句,却听到微弱的声音:「我身体……没怎样……」

「……这样啊,那……」

「对不起。」美月打断我说:「我……不能去学校。」

我觉得好像应该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想到合适的话。我放弃地点点头,「……我会转告大家。勉强自己也不好,而且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还是需要一些时间调适心理……」

「不是。」

「……不是什么?」

「学校有杀人凶手。」

我一时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但我完全错失了反问的时机,两人之间冒出了明显不自然且诡异的空白。我连呼吸都忘了,等待门缝间传出下一句话。短短数秒,但感觉长达数十分钟之久的沉默之后,美月终于开口了。

「帮帮我。」

她的喉咙颤抖着。

「他们三个不是自杀的。灯花、龙也还有阿健,都是被杀死的。这样下去,梢绘也会被杀掉。」

2

其实从小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踏进美月家了。

她说要准备一下,又关进家里约十分钟后,领着杵在五○一号前的我进入客厅。总算现身的美月衣着朴素,穿着黑色T恤配水蓝色五分裤。一头黑发在后脑勺扎成一束,和学校看到的发型不一样。

时隔约一星期见到的她,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虽然没有显而易见的变化,像是脸颊凹陷、冒出黑眼圈,但她整个人确实有了某种缺损和消退。浑圆大眼似乎变小了一些,原本白皙有光泽的肌肤好像掉了两个色阶。美月不是那种会化浓妆上学的女生,所以显然不是素颜的问题。我觉得仔细打量状况不佳的她似乎也很失礼,环顾了客厅一圈,寻找目光的着落点。室内很阴暗,在没有开灯的空间里,从窗帘缝间射入的细微阳光,是唯一的光源。

原以为久违的白濑家会更加勾起我怀念的记忆,却没有预期中的感动。只有微微撩拨鼻腔、若有似无的柔软剂般的香味,稍微触动了一下记忆的塞子。也是有那么一点怀念的感觉。

美月端了加冰块的麦茶给我。她在我的正对面坐下来,又是一段沉默。无可奈何,我主动开启对话。

「你刚才说的……」

美月点了一下头开口,却又立刻语塞,低下头去。她双手抹了一下脸,做了个深呼吸,眼眶泛泪,小心地字斟句酌。

「我知道……其实我应该去学校,好好负起责任面对这件事。因为……都是我的错,可是我实在太害怕了,不敢跟任何人说。」

美月先是这么自责,接着娓娓道来。

事情发生在前些日子所举行的A、B班联合娱乐企划活动上。我们二年A班和隔壁B班会定期共同举办娱乐企划,两星期前的六月十四日,是在操场进行扮装派对。说是派对,也只是学生主办的小活动,因此单纯就只是换上自己喜欢的扮装(我觉得说是cosplay还比较符合实际情形),吃吃喝喝一起玩闹的活动而已。

许多学生享受着扮演的乐趣,美月和朋友相约打扮成某个偶像团体。派对开始几小时,已经拍了数不清的照片的她,拿着矿泉水独自坐在操场角落的长椅上。当时是傍晚六点多,太阳开始缓慢西斜的时刻。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美月回顾当时说道:「然后在我的耳边细语:『唉,白濑。』我以为周围没有人,所以吓了一大跳。」

猝不及防的美月连忙回头,结果更是吓破胆了,因为她发现站在她身后的……

「是死神。」

用不着说,正确地说,是打扮成死神的学生。可是美月说,看在当时的她眼里,那完全就是如假包换的死神。对方穿着一看就知道布料很昂贵的光泽黑长袍,脸上戴着精巧的骷髅面具,手上也拿着镰刀。刀刃锐利得令人胆寒,感觉瞥上一眼,眼珠就会被割破。美月好不容易想起现在正在举办扮装派对,总算挤出僵硬的笑。

「吓我一跳……不要吓人啦。这衣服做得好棒。」

这时候,美月并不知道死神是谁扮的。脸被面具遮住了,声音是女生,但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她回想:那个女生扮成护士,所以不是;那个女生扮魔女,所以也不是;那个女生……不管怎么猜都猜不出来。可是她觉得「你是谁?」这个冷淡的问句,会让特地来向她攀谈的对方扫兴,便不敢问出口。

「白濑。」

相对于那凶悍无比的外貌,声音却是女的,这中间的落差实在过于滑稽、诡异,也因此让美月莫名地惧怕。

「你有没有想杀的人?」

这若无其事抛出来的残酷话语,让美月一时说不出话来。

「……什么跟什么?你是死神,所以可以杀人吗?」

「没错。我是死神,可以杀人,我可以轻易杀死任何人。」

「……唉,很不吉利耶。」

美月收敛笑意提醒,而这也是当然的反应。这场扮装派对一星期前,A班的村嶋龙也自杀,然后两个星期前,B班的小早川灯花自杀了。才刚死了两个同学,却举办扮装派对,不会太不庄重吗?……虽然有部分批判声浪,但最后认为过世的两位同学应该也不希望活动中止,因此还是强势举办了。因为过世的两人是率先构思扮装派对企划的班上中心人物。

因此不劳刻意冷静思考,也知道不仅是发言,扮装成死神本身,在这个场合是极为不恰当的。美月表面上努力不让气氛过度尴尬,但内心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其实……」

死神看着司令台的方向说道。视线前方,是还在嬉闹着彼此拍照的学生,但死神似乎不是在看他们。死神看着的,是挂在台上的两人的遗照。

「村嶋龙也和小早川灯花,他们两个不是自杀的。」

「……咦?」

「是我杀了他们的。」

「……就算是玩笑,这也太不应该了。」

「我不是在说笑。」死神再次转向美月,骷髅面具上那两个黑色的窟窿注视着美月,彷佛要把她吸进去。「我有一点特殊能力,我利用那种能力杀了他们,再伪装成自杀。」

「不要说了。」美月皱起眉头,露骨地表达不悦。「这真的不好笑。」

「你才是,别再这样了。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只是陈述事实。严肃一点听进去,才是为了你好。」

美月遍体生寒,哆嗦起来。死神再次转向吵闹的学生那里,说道。

「下一个要杀的人也已经决定好了。先是高井健友。」

美月忍不住寻找高井的身影。高井打扮成超级玛利欧,就像平常那样开心地拍着手,和朋友们哈哈大笑。

「再下一个人选令人犹豫……」死神搭在美月肩上的手微微使劲。「有两个候选人。其中一个必须要死,不过,大概不需要两个都死。」

「……不要再说了。」

「第一个候选人是山雾梢绘,第二个候选人……是你,白濑美月。」

山雾梢绘就在高井旁边。美月咬住下唇。

「你觉得挑谁比较好?这个问题有点坏呢。如果你没有意见,我就选择山雾梢绘,可以吧?」

「……你是谁?」

「选山雾梢绘就行了,对吧?」

「……回答我,你是谁?」

「你不敢说『不要杀山雾梢绘,杀我』,这就是你的答案吧?」

「……你够了没!」

「我明白了。谢谢。」

死神笑了。当然,骷髅面具不会笑,只是面具深处透出听起来有些愉快的吁气声,但她一定是在笑。死神离开了。美月一再对着走向无人教室大楼后方的背影问:「你是谁?」但死神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

晚上七点,扮装派对风平浪静地结束了。与死神的对话,当下那一刻在美月内心留下了巨大的不安,但回家泡完澡钻进被窝时,已经成了琐碎的回忆之一了,就像卡在胸口隙缝间小不溜丢、像碎石子般的异物感。隔了一个周末,星期一去上学时,和高井健友及山雾梢绘道早安时,虽然稍微想到了一下,但也几乎没有恐怖的感觉,或是不祥的预感。

可是这一天,如同死神的预告,高井健友从空教室窗户一跃而下,自杀身亡,状况彻底翻转了。

原来死神说的都是真的。

美月不得不这么相信。就像死神说的,高井健友死了,那么下一个要死的……

『第一个候选人是山雾梢绘,第二个候选人……是你。』

隔天开始,美月就不敢去上学了。

然后就这样直到今天。

「那个死神真的用了某种特殊能力,用自杀的方式杀死了阿健……一定就是这样。」

被带进客厅以后,已经过了半小时以上。只有两人的室内,壁钟秒针的声音听起来不必要地刺耳。比起滴答声,更接近咚咚声。声音有些慵懒地刻划着时间,就像在计数沉默。麦茶很早就喝光了。

「没有阻止这件事……我差不多是同罪。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杀,我就怕得不敢去学校……可是我绝对不希望梢绘死掉。我知道应该告诉大家这一切,可是要是知道阿健那时候我见死不救,大家一定会怪我……我厌恶害怕这种小事的自己,一直关在房间里,只是任由一天天这样过去……对不起,我说得杂乱无章……」

确实漫无章法,但美月想要表达的内容,我大致上都掌握了。我告诉美月这样就够了,心里却想着无关紧要的事──她说的「我知道应该告诉大家这一切」、「大家一定会怪我」的「大家」里面,并不包括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垣内,拜托你,请你保护梢绘。」

听到最后,充塞我整个心胸的并非惊讶或恐惧,更不是赌一口气也非要保护山雾梢绘不可的青涩美丽使命感,而是无从言说的虚无。

为了避免表现在脸上,我在眉心使劲,近乎假惺惺地皱起眉头。

用不着抱胸重新思量,A班和B班里面,一个月之间连续有三个人自杀,这个状况异常到家。虽然并未登上新闻节目成为话题,但前些日子,班上的园川告诉我它已经成为一小则网路新闻了。许多人想要针对此事说嘴议论,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但听到死神用特殊能力杀害这些学生这种话,实在教人哑口无言。美月不是那种思考无法理解的电波女,也不是会以夸张的言论哗众取宠的人。她是真的打从心底大受惊吓,陷入错乱而已吧。

死去的小早川灯花、村嶋龙也、高井健友──比起我,他们每一个都和美月更要亲近许多,所以我也无法严厉地对美月说什么。要是她反驳「你又懂什么」,我无话可说,但搬出这种都市传说般的阴谋论,从任何意义上来说,应该都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当时,也有学生不幸目击跳楼的瞬间。他们三人都留下了遗书,而且一发现自杀,警方立刻到场,花了好几天深入调查,最后做出没有犯罪嫌疑的结论。

他们三人毫无疑问是自杀的。

但是对于失去三个朋友、陷入混乱的人,这确凿的事实实在过于残酷。请假超过一星期的美月,显然失去了冷静的思考能力。我留下尽可能无伤大雅的安慰言词,离开了五○一号。

我会跟着山雾,注意她的安全,尽量不让她遇到危险。你说你遇到的那个死神,虽然很耐人寻味,不过应该跟这次的事无关。你没有错,你不需要感到自责。养好身体,觉得可以了就来上学吧。大家都在等你。大家。

美月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3

我家非常狭小,小到让人怀疑真的和白濑家是一样的格局吗?

总之东西太多了。原本就不宽敞的三房两厅加厨房的格局,却塞了六个人,根本就是个错误。

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嗫嚅着「我回来了」,随即把玄关满出来的鞋子硬挪到旁边,腾出空间挤进自己的学生鞋。为了避开已经化为障碍物的纵长形收纳架,我弯下上半身穿过走廊,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客厅堆积成山的衣物旁。转身的时候因为不小心踢到正在滑手机的弟弟的背,向他道歉,然后抢在母亲跟妹妹埋怨我挡到电视前迅速前往儿童房。打开衣柜,从杂乱叠放的衣物中挑出便服换上。正在用电脑处理大学要用的资料的哥哥稍嫌碍眼地偷瞄我,我用动作表示我立刻就会出去。

我在美月家待了比预定更久的时间,眼看快赶不上打工时间了。离家的时候,弟弟向我递来一只白色信封说:「这是寄给你的。」我看也没看就收下,道谢后塞进包包里。

乘上电车,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确定应该不会迟到后,忽然想到什么,我打开LINE,点开A、B班群组的相簿,马上出现大量扮装派对时的照片,一下子就找到要找的合照了。缩图看上去就像一团复杂纠结的五颜六色毛线,点开扩大,仔细观察A、B班合计多达七十人的学生,每个人的扮装。里面也有人穿着似乎是借来的别校制服,或几乎会惹来老师骂人的暴露服装,也有人像我这样,只穿了条围裙就说自己是在扮咖啡店店员,或是不说就根本看不出是在扮什么的,各式各样扮装齐聚一堂,个性又丰富。可是,我还是没能找到扮成死神的学生。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听音乐。我喜爱的斋藤和义的曲子开始播放,口中吐出的却是叹息。

美月说的,有多少是真的?

她遇到死神,这根本就是瞎扯吗?或者真的有人扮成死神,但她把记忆中的对话内容扭曲了?不管怎么样,美月的心理状态濒临失常,这一点无庸置疑。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微微蹙眉。

就像校长在全校集会上说的,我们学校相继有三名学生自杀。

第一个自杀的小早川灯花,是隔壁班B班的女生。我应该在联合娱乐企划看过她好几次,但对我来说,她并没有什么记忆点,我们甚至没有交谈过。看到遗照,才心想「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个女生」。

从照片上来看,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染成深棕色,发梢微微烫卷。胸口的蝴蝶结不是学校指定款,而是比规定的更大一号的粉红色蝴蝶结,应该是特地自己去买的吧。爱漂亮的女生,大多数都会这么做。听说她积极参与娱乐企划,应该是个活泼外向的女生,但看起来不像会大声说话、干蠢事胡闹的类型,应该是那种会配合现场气氛,提供恰到好处笑容的大小姐类型吧。只看过几张照片的我任意推测出来的形象大致如此。

这样的小早川灯花在五月底左右,在新大楼四楼的女厕上吊自杀了。应该是在放学后寻短的。隔天早上,面目全非的她才被人发现,第一发现者是美月说可能会被死神杀掉的山雾梢绘。据说小早川的脚下倒着一只脚凳,还有亲笔遗书。遗书内容如下: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1。再见。』

我不知道这个传闻有多少真实性,但许多学生都相信她的遗书就是这样的内容。

第二个自杀的人是村嶋龙也。他跟我一样是A班,是个极为抢眼的学生,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加上纯粹长得很帅。他的声音比其他学生低沉一个音阶,应该也是突显他的存在感的加分项目。他一开口,就自然营造出每个人都被他吸引聆听的氛围。相较于没人望的老师,他的发言权相对来说更强大许多。

村嶋龙也原本在篮球队似乎很活跃,但后来不知道是髋关节还是膝盖或脚踝──总之应该是下半身──受伤,升上二年级时,在一片惋惜声中退社了,后来没有再加入任何社团。他在其他班级也有许多朋友,每节下课都有许多学生来找他(虽然应该也不是只找他一个人),应该也相当受到女生青睐。他跟B班的女生交往,至少在我的认知里,两人的关系,正是A、B班联合娱乐企划诞生的契机。

村嶋龙也在小早川灯花上吊的隔周,从视听教室窗户跳楼自杀了。视听教室在四楼,他整个人摔在柏油路上,据说当场死亡。有传闻说,篮球队的C班学生目击到他坠楼的瞬间,但我不清楚详情。我听到几个可疑的传闻,认定绝对是胡说八道,对几个煞有介事的消息也投以怀疑的眼神。结果除了好像有亲笔遗书,以及遗书内容之外,我不知道更多的资讯了。

遗书内容和小早川灯花的一模一样。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连续两星期有学生自杀,校园陷入动荡。受到小早川灯花死亡的影响,追随她自杀,这种可能性是最容易理解的,但与他们要好的学生都一致认为,两人的关系实在没那么密切。两人表面关系普普通通,也难以想像他们瞒着众人,巧妙地在私底下交往。

明明看起来那么正常,怎么会?为什么?

然而朋友们的疑问尚未得到厘清,就有第三个人自杀了。

村嶋龙也死后大约两个星期,距今十天前,高井健友从空教室窗户跳楼身亡了。如果说村嶋龙也是沉稳的领袖型人物,那么高井健友就是叽叽呱呱动个不停的开心果。他总是第一个模仿流行艺人,不停地搞笑。不管对任何人,他都能大方攀谈,是个社交能力超群的学生。用发圈绑得像发髻的浏海似乎是他的正字标记,曾惹来多名老师警告,但他总是用一句「又没违反校规」挡回去,坚决不改变。

但如此活泼的高井健友,似乎也深受两名学生死亡的影响。扮装派对时,他活力十足地到处耍宝,但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在勉强自己。平时阳光开朗的人一旦陷入沮丧,之间的反差便会特别显著。

高井健友在星期一放学后,从空教室的阳台跳下了中庭。当时还不到下午五点,因此对面的音乐教室里,管乐社正在练习。不幸的是,有多名学生目击坠楼的瞬间,其中好像更有数名学生因为心理受创,没办法来上学了。当时在现场的职员看到他跳楼的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室内鞋,一样也有一封遗书。

遗书内容相同。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美月想要相信有死神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即使如此,比起严肃思考真的有特殊能力,怀疑这是一种「维特效应」──自杀模仿,显然更有建设性吧。一个人自杀,引发另一个人自杀,又导致另一个人自杀。忧郁会轻易传播开来。

我不想卖弄什么豁达的言论,摆出超然物外的样子,但我们正值青春期,更容易受到同侪影响吧。我们的每一天,就像是紧紧地抓住木筏,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遇难一般。就连过度展现绝望,都是一种希望。遗书内容都一样的传闻,我早在内心认定应该纯属流言。再怎么说,都不可能相似到这种地步,而且又没有人公开朗读,有那么多人知道遗书内容,让我觉得很不自然。这一切一定都是爱八卦的学生们点滴累积出来的虚构内容。

他们三个真的都是自杀的。

理由无从得知,他们有他们自己无法跨越的坎吧。就如同他们无法理解我的苦恼,我也无法理解他们的苦恼。

三名自杀的学生。久违地说上话的美月。她提到的死神的阴谋。这些林林总总模糊的事情,一眨眼便在打工忙乱的气氛中消散无踪了。

我打工的地点是购物中心美食区的荞麦面店,工作内容就是专心一意不停地煮荞麦面。接到几碗面的单,就把多少面团丢进大锅里,用长长的调理筷搅散,让面体在锅中浮动。煮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分半,但晚餐时段,点单数量还是多得吓死人,感觉就好像在玩最难的节奏游戏,煮到天昏地暗,什么都搞不清楚了。生意好的理由不是我们家的荞麦面特别好吃,而是因为除了这家店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像样的餐厅了。前一天在工厂打好,慢悠悠地送到店里的面,再由打工的高中生随便煮一煮端出来,这样的料理不可能赢得什么好口碑。

工作了两个半小时,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解开喷满了面汤和调味料的围裙,前往后场和其他店铺共用的休息室。NHK频道不吸引我,因此我远离电视,也尽量远离大嗓门的熟食店双人组。我坐下之后,正想拿出从乐器行要来的马丁吉他目录,结果伸进包包里的指头碰到陌生的触感。里面有一只细长但有厚度的白色信封。

是出门前弟弟交给我的信封。正面确实写着「垣内友弘先生收」,但背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总觉得有点毛毛的,我把信封翻来覆去,发现除了拆开以外没有别的选择,便拆了信。里面是摺得整整齐齐的七张信纸。

捺撇飞扬的蓝色墨字应该是以钢笔写成的,但才刚开始读信,我就哑然失声了。

敬启者

值此初夏之际,欣闻垣内先生文武双全,才艺出众,无任欣贺。

您收到这封信,却完全不知道是谁写给您的,肯定极为困惑。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望您能逐一理解。

我因为诸般理由,无法表明姓名,但我是您目前就读的私立北枫高中的毕业生。高中时代的种种回忆,从开心到悲伤,不胜枚举,实在不可能在此逐一列出。对于您正值这样的高中时期,我一方面羡慕,另一方面也感到同情,同时又想鼓励,因此提笔写了这封信。漫长的开场白或许令您感到不耐,但希望您能把这慢条斯理迂回曲折的开场解读为一种铺陈,是为了传达接下来我所要告诉您的事实有多么重大、多么超现实。

言归正传。就读北枫高中时的我,拥有颇为特殊的能力。不是听力或视力优于常人,或舌头可以舔到鼻子这种常识范畴内的特殊,而是更超自然的特别力量。拥有这种能力的学生,我们依传统称为「继承人」。惯例上,能力会在毕业的同时,传承给在校生,因此取继承能力之意,让「继承人」这个称呼固定下来。这是正式名称,或只是俗称,我并不清楚。总而言之,北枫高中随时都有四名「继承人」,各别具备不同的能力。

走笔至此,或许您已经察觉了,这次您被选任为本能力的第三十三代「继承人」,故致函告知。如同前述,基本上能力是在毕业的同时进行交接,但这次我指名的第三十二代「继承人」不幸离世,因此已毕业的我被迫再次指名新的「继承人」。

恕我冒昧,其实我只是翻开在校生名册,随意再度指名,因此我并不清楚您是个怎样的人。我祈祷您具备健全的心智,能够将能力运用在谋求校园和平及学生幸福上。

您在毕业的时候,一样有必要选出本能力的第三十四代「继承人」,因此我强烈建议您在平时便严格物色足堪承担「继承人」重任的人物。挑选时的程序、书信格式、调阅名单的方法等等,于他文另述之,敬请参考。

为何北枫高中会流传着四种能力,此事详载于本校创办人岸谷亮兼先生的自传,若您有兴趣,可参考图书室里收藏的唯一一册。以下将说明本能力,并列出基本规则。有些内容与前述文章重复,但我建议详加熟读。

■关于您的能力

1. 你被赋予的能力是「识破谎言的能力」。

2. 发动条件为对身体施加瞬间的强烈疼痛。

3. 感到痛楚之后听到的别人的话,您可以听出是真实或谎言。

4. 假设发言为假,您会觉得听到的话在颤动。这「颤动」非常难以用文字具体描述,但我想只要实际听到,您立刻就能领会。是一种声音膨胀、扭曲般的感觉。

5. 但是对于同一个人,能力只能使用三次。建议在使用能力时详加计画,谨慎为之。

■关于「继承人」

1. 包括您在内,校内随时都有四名「继承人」。四人都是学生。

2. 他们各别拥有不同的能力,发动条件也不同。

3. 若是被他人得知,或是说中能力的内容及发动条件,能力会立刻失效。因此您不能向别人透露您的能力详情,也不建议向他人展现您的能力。

4. 所有的能力,只能在私立北枫高中的校地内发动。

5. 毕业时,您必须从包括新生在内的在校生当中选出下一名「继承人」。

6. 若未选出就毕业,将会从一年级新生当中乱数选出新的「继承人」。

7. 若「继承人」死亡,上代「继承人」必须再次从在校生当中选出「继承人」。

8. 被说中能力等导致能力失效的情况,下一名「继承人」会从三年后的一年级新生当中乱数选出……

我静静地摺起信纸。

连我都佩服自己居然读了这么多。如果对方以为我那么幼稚,会为了这种内容兴奋不已,实在令人极度不爽。更重要的是,想像有人振笔疾书写下这种东西的场面,有种整个肺部都被空虚填满的感觉。

这种东西,一定是美月写的。

虽然觉得笔迹有点过于龙飞凤舞,但实际上美月的字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八成是为了让我相信她刚才的死神的说法,特地偷偷塞进我家信箱的吧。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在她的预期中,我读完信之后会激动得双手发抖,确信「原来美月说的都是真的。校园里有四名超能力者,其中一个就是死神。」

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执着于死神阴谋论?想到美月竟如此迷失了现实,我几乎眼眶泛泪,连忙摇了摇头。

正当我要把信丢回包包的时候,我发现邮票上盖了邮戳,日期是昨天。这就有点妙了。理所当然,如此一来,这表示美月是在昨天的时候写好这封信丢进邮筒的。也就是说,不管我今天会不会去找她,她都打算把我叫去她家,告诉我那番死神阴谋论吗?不,是打算等我收到信以后,再重新向我说明吗?我正开始寻思各个细节的整合性,这时头顶传来声音。

「情书吗?」

是每次在休息室遇到都会向我搭话的珍奶店的典子。

我说不是,把信收进包包里。「一封怪信。」

「不幸连锁信?」

「或许类似吧。」

「咦?什么什么?很可怕耶。」典子说着,哈哈笑着拍手。

刚开始进来打工不久,我就认识了比一般说的健康体型更丰腴一号半左右的典子。一样是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她找我聊天,态度亲昵到我怀疑她是不是认错人了。她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典子」,我只是从她身上的围裙名牌看到用色彩缤纷的浑圆字体写的「典子」二字,知道她叫什么而已,所以从来没有用名字叫过她。那应该不会是假名或花名,但考虑到万一搞错的可能性,我提不起勇气叫她的名字。而我应该是在某次报出自己的名字了,不知不觉间,她给我取了昵称。

「对了,阿垣你是读北枫的吧?那里现在是不是很恐怖啊?」

「……你是说自杀的事吗?」

「对对对,听说已经死了四个还是五个,新闻被推爆,所以我看到了。」

「是三个。连你都知道了啊。」

「看到校名,我就想『是阿垣的学校!』吓死我了。不只自杀,还有不幸连锁信?太可怕了吧。」

空间不大的休息室冒出「自杀」这种惊悚的词,自然引来了周围的注目礼。我放低音调。

「信没有什么啦,自杀应该只是刚好连续而已。」

「是喔?可是好可怕呢……啊,终于可以买吉他了?」

应该是看到我的包包露出来的马丁吉他目录了。典子喜欢话题随兴乱跳,又露出灿烂的笑容。

「还差一点,我想要买二十万以上的。」

「二、二十万?我们大学加入乐团社的朋友说他买了一万多的,原来电吉他以外的吉他这么贵吗?」

「也是有便宜的原声吉他,可是既然要买,我想买好一点的。」

「天哪,你真是太自律了。你这高中生也太厉害了吧。」

接着她毫无脉络地提供了各种话题,像是大学无聊的课她决定自行全部跷掉、最近订了网飞,整天都在追美剧、最近迷上马格利酒,在一个人的住处喝到断片。

这些内容没有明确的结尾,没有重要的意义,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教训,但每次都让我感到救赎。因为她所说的内容,主导权总是明确地掌握在她手中,这种地方让我感到奇妙的温度与乐趣。

店长说:「谢谢你今天愿意临时出勤,明天已经找到替代人手了,你可以继续休假没关系。」所以我结束工作下班了。我在更衣室换衣服,滑着推特,看到石水正在附近的圆环自弹自唱的消息。我把脱下来的上衣匆匆投篮,扔进要送去洗衣店的篮子。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担心可能已经结束了,但总算赶上了最后一首。周边围出了一道人墙,必须踮脚伸头才能看到本人。这个圆环的行人并不多,但不愧是石水,和随处可见的水准只比校庆表演好上一些的音乐家相比,实力是天壤之别。他的嗓音本身就宛如古董乐器,听起来随兴、甜美、自然。像酒嗓一样略带沙哑,但除了刻意为之的时候以外,绝对不会变成假音,也不会走调,精准控制,是听过一次就永远忘不了的音色。他同时也绝不疏忽了手上的弹奏,吉他热烈地拨动着,一点都不像是自唱自弹,各处加入了许多爽快的刷弦动作。

果然与众不同。

人潮开始散去时,我上前致意。石水停下把独立制作的CD收进盒子的手,稍微抬起麦秆帽,向我回礼。

「又是打工下班?」

「对。」

「小心别搞坏身体啊。」

和唱歌的嗓音截然不同,石水说话时的声音出奇地清澄,而且温柔。我觉得这之间的落差,就是他超群不凡的证据,我更加感动了。我急着请他帮我挑选该买哪把吉他,准备取出目录,石水察觉到后,制止了我。

「OK,可是先去吃饭吧。我请客。」

虽然并非第一次,但也不是常有的事,因此我发自真心高兴极了。只要不是煮到不想再煮的荞麦面,不管是吉野家还是麦当劳,我都欣然接受,因此当石水问我「去日高屋吃中华料理可以吗?」我没有理由摇头。他叫我不用客气,因此我点了拉面配炒饭。石水应该才二十出头,但是晚上和家人以外的大人一起吃饭,有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幸福。

吃完拉面的石水咬着牙签,翻阅了目录片刻。

「你已经确定要买马丁了?」

「对,虽然也没有什么理由。」我点点头,没有说是因为石水就是用马丁吉他。

「那我觉得经典的D-28就行了……再来就是看到实品的感觉,和实际摸到的感觉吧。最好去乐器行多看几次,可以渐渐了解看起来半斤八两的乐器不同的个性。」

「比起网购,还是去乐器行买比较好吗?」

「唔,在实体店面买的话,维修那些会比较方便,实体买比较好吧。对了……」

石水空着的右手触摸了耳垂一会儿,然后用弹额头的动作弹了一下。这是他常做的动作之一,看起来就好像随时都在打节拍,我很喜欢,但也承认有「他是音乐家」的先入为主观念作祟。

「你真的对电吉他那些没兴趣?」

「电吉他?唔,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只是觉得年轻人应该会对电吉他比较感兴趣。从技术面来说,电吉他的弦比较好按,有些人说比较好入门。」

「这样啊……可是电吉他怎么说,不就变成乐团吉他手了吗?」

石水用右手抽出牙签,睁大眼睛说道:

「是啊。」

走在背着吉他盒的石水旁边,我看起来是不是就像他的音乐伙伴?穿过夏夜高湿的空气走着,我想着这种事,连自己都发现变得比平常更抬头挺胸一些。

「要练习多久,才能弹得像你这样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这话太令人意外了,我听起来这么跳脱乐谱吗?」

「啊,不是,对不起,我这话没有贬意。只是怎么说,你的演奏和歌声都太巧妙了,就像不受任何事物束缚,感觉很自由……」

「我是开玩笑的。」石水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啦,只是想逗你一下而已。」

发现自己并未让石水不开心,我因为过度放心,一时想不到任何机灵的回应,只是露出虚软的笑。

「唔,可是你一定很快就会弹得很棒了,毕竟你为了买不便宜的吉他,愿意工作到很晚存钱。这种金钱上的奋斗,还有想要却迟迟得不到的时间上的焦急,会在你实际得到的时候发挥正面作用。只要练习,练习得有多勤,就能有多少进步。如果以我的水准为目标,真的是指日可待。」

「怎么可能?」话一出口,我又担心自己的话是否会被解读为顶撞,有点惊慌失措。正当我乱了阵脚,结巴语塞,石水柔和地笑了出来,就像要拂去我的不安。

「把灵魂卖给魔鬼,也是一个方法。」

「……魔鬼?」

「你不知道十字路口传说?」

我摇摇头,石水指着我们刚好停下来等红灯的大马路口说道。

「以前有个叫罗伯•强生的吉他手,他在克拉克斯代尔的十字路口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换取超群绝伦的吉他技巧。他弹奏的吉他过于革命性,为许多人带来巨大的震撼。可是他因为与魔鬼交易,年仅二十七岁就过世了。这就是十字路口传说。」

「这是真的吗?」

「哈哈,传说啦。」

「这……也是呢。」

我怎么会问这种蠢问题?我感到自惭不已。

几辆车子开过眼前的十字路口,无数的红色车尾灯在暗夜里留下细长的残影淡去,又抹上新的残影。我试着想像在十字路口中央传授超群吉他技巧的魔鬼身影。但是在寻思魔鬼长什么样子的时候,短短几小时前听到的陈腐形象开始在脑中自我主张起来。

黑袍、骷髅面具、手中拿着银色大镰刀。

「……死神。」

不小心说出口,我再次后悔莫及,总觉得一眨眼就让我和石水交流的一切都被幼稚的阴谋论给吞没了。

「死神?唔,或许差不多吧。」

我拼命努力驱逐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死神意象,然而他──不,从美月的话来看,是「她」吗?──的意象意外地强大,怎么样都不肯从我的记忆中离开。把灵魂卖给魔鬼,年仅二十七岁就离世的罗伯•强生。那么自杀的三个同学,也算是把灵魂卖给了死神吗?荒谬,简直太荒谬了。

号志转绿的时候,死神的幻影终于消失了。

4

事发突然。

因为实在太突然了,我好半晌都无法正确理解状况。

当时我正拎着自己的东西观察身边的人,犹豫是不是可以就这样直接走出班导离开后的教室回家。这个行动对我──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而且牵涉到极为纤细的问题。

前面已经提到过,我们A班和隔壁B班从升上二年级的时候,便开始举办所谓的「联合娱乐企划」。A班部分学生担任发起人,提出「每个同学都是好麻吉,最棒的班级、最棒的年级」这样的标语,然后把B班同学也拉进来,展开企划活动。

一开始是包下KTV的派对包厢,举办歌唱大赛。紧接着说要留下可纪念的物品,制作了兼自我介绍的文集。然后有人说动态活动也不错,提议类似水枪射击生存游戏的比赛。因为这时候向校方申请使用操场,使得这个学生企划广为教师们所知悉。来上课的老师们一个接着一个提到娱乐企划的话题,许多老师称赞我们想出很有创意的活动。

娱乐企划活动本身不用说,基本上从上一个阶段的企划会议开始,A、B班全部的学生都义务参加(因为这个活动标榜所有的同学一起决定才有意义)。规则上,企划会议、正式活动都一定在星期五放学后举行,要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也都会和顾问老师讨论,调整为优先参加会议。只有一次,管乐队的学生因为要参加比赛,从上午就请公假,因此缺席会议,除此之外,从来没有人缺席过。这所学校的社团活动并不算严格,因此与社团活动之间的调整或许也比较容易。因为我没参加社团,当然不清楚详情。

好了,扮装派对之后,下一个企划要做什么?

这个星期五放学后,应该要开会决定这件事。通常都是娱乐委员宣布「请大家前往多功能教室」,众人鱼贯移动,但今天不只是我,除了我以外的许多学生,内心应该都隐隐预感到可能不会这样做。理由很简单,创办这项联合娱乐企划的发起人学生们,都相继自杀了。

村嶋龙也因为没办法继续打篮球了,寻找可以投入的新活动。他的女友小早川灯花在他的邀约下,一同团结B班同学。而高井健友总是率先提出点子,炒热气氛。要是没有他们三个人,娱乐企划就不会实现。上星期因为高井才刚过世不久,因此明确地宣布「今天会议取消」,但关于今天的会议,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应该不会办了吧?可能是如此认定,几名学生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一个接着一个低调地站起来要走。两、三个已经准备好回家的学生经过我前面离开教室,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收拾东西时,传出一道闪电般的怒吼。

「喂,你们!」

山雾梢绘那双以眼妆强调的大眼睛,正瞪着溜出走廊的学生们。

「怎么可以擅自回去?」

每个人都表情冻结,全身僵硬。根本不期待回答的山雾梢绘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不敢相信,不是说好要大家一起办活动的吗?」应该是悲从中来,她有些泫然欲泣,停顿了一拍,说道:「啊!真不敢相信。他们不在了,我们更应该团结起来啊!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此话一出,林未来和仁科萌香立刻表示赞同,正要收东西的学生们安静地把铅笔盒、笔记本那些又放回桌上。山雾梢绘像尊不动明王般杵在那里好半晌,直到出去走廊的同学们又全部回到教室里来。

我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她们的意见,但忽然在意起积在桌上的橡皮擦屑。我想要把它们扫起来丢到教室前面的垃圾桶,真的只是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而已。我小心地把橡皮擦屑包在手心站起来……

起初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橡皮擦屑散了一地,我反射性地按住痛到不行的脚尖。一蹲下来,立刻发现地板上掉着一本砖头般沉甸甸的《广辞苑》辞典,发现是它从黑板旁边的书架上掉下来,然后砸到我的脚,便转头张望是谁害的,发现是从走廊折返的男同学的书包把它勾下来了。我痛到眼眶泛泪,但男同学完全没发现,到这里都很正常。异状是发生在山雾梢绘对着整间教室大声说话的时候。

「真的不能有任何人缺席,大家要有所自觉啊!」

我震惊到连脚痛都忘记了。

声音在颤动。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形容的方法。

声音确实颤动了。

起初我怀疑山雾梢绘是不是用了小型扩音器还是变声器在说话,但完全没看到那类装置,而且照常理来想,这场合完全没必要使用那类设备。山雾梢绘从刚才就一直气呼呼的,实在不可能会在中间穿插搞笑的气氛。那么,刚才我听到的是什么?我想向别人寻求意见,但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觉得她的声音有任何异样,这也令人不解。

难不成,只有我听起来是那样?

想到这里,我总算想起了昨天的信。居然认真研究起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觉得自己蠢得可笑,但除此之外,又想不到其他可能。我怀着心被丢进果汁机里翻搅般的复杂思绪,偷偷打开昨天就放进书包里的信。

■关于您的能力

1. 你被赋予的能力是「识破谎言的能力」。

2. 发动条件为对身体施加瞬间的强烈疼痛。

3. 感到痛楚之后听到的别人的话,您可以听出是真实或谎言。

4. 假设发言为假,您会觉得听到的话在颤动。

开玩笑的吧?

我无声地喃喃道,把信塞进书包深处藏起来。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不可能轻易相信。

众人在山雾梢绘的催促下,移动到多功能教室。和一般教室比起来,多功能教室大了许多,但塞进两班学生,还是显得相当拥挤。教室里没有桌椅,而是铺了地垫。园川说:「我跟你一起坐。」我们一起在勉强能听到娱乐委员声音的最后排坐下来。

山雾梢绘在白板上大大地写上「七月五日(五)烤肉会+八月预定」,宣布五号的烤肉会依照原定计画举行,接着说会发下问卷,请大家提出暑假期间的活动建议。从前面传过来的问卷上印了山雾梢绘的邮件信箱,注明如果有什么好点子,可以寄信给她,知道她的LINE的人传LINE讯息也可以,直接跟她说也没问题。

「之前那个,在学校顶楼游泳池看八月二日的吉见川烟火大会的点子怎么了?暑假的活动办那个就好了吧?」

「校方说借用游泳池很危险,被驳回了。想别的提案吧。」

「真的假的?看烟火超棒的说~」

「既然这样,在操场开派对怎么样?虽然不能喝酒,不过可以准备一堆饮料。」

「干脆办浴衣舞蹈比赛好了,我一定会卯足全力。」

「太奸诈了吧!那一定是萌香跟未来独领风骚嘛。」

在多功能教室前方展开的杂乱对话,用不着说,对现在的我而言毫无意义。就像在影音网站中随机插入的不感兴趣的广告,只是拂过心的浅层,然后就流过去了。

我发现笔盒的钥匙环上有个安全别针,把它拆下来,暂时收进口袋里。接着把收到的问卷翻到背面,瞪着白纸那一面,咬住笔尾。接着我绞尽脑汁,写出三段文字,拿给小声问「你从刚才就在干嘛?」的园川。

「你一句句念出来。念完一句,停顿一下,再念下一句。」

「念这个?现在?」

我点点头,把问卷递给园川。我在园川开始念之前迅速把手伸进口袋里,不被发现地用安全别针刺大腿。针头比想像中的还要粗,我痛到差点叫出来,但总算是把叫声忍在喉咙里,张大耳朵细听园川的声音。

「我叫垣内友弘。」

千真万确,声音在颤动。

果然不是心理作用。惊人的现实从水平线另一边探出头来了,我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园川看着我,就像在问:「这样就行了吗?」我点点头,以眼神示意他念出下一句。我再次从口袋里用安全别针刺大腿。

「我叫园川春吉。」

说出来的话如果是事实,声音就不会颤动。就像信上说的一样。

园川滑稽地笑了起来,说这到底是什么测验快点告诉我啦,我制止他,要他念出最后一句。看到园川傻笑的样子,我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不爽,尽管我明白是自己拜托人家帮忙,有这种感受实在很没道理。但天大的事实正要揭露,才不是笑的时候!

我担心如果痛得不够彻底,能力或许就不会发动,便用安全别针刺了稍微偏离先前的部位。园川随即读出最后一句。

「乐器品牌马丁的创始人是美国人。」

我慢慢吁气熬过痛觉,道谢之后,轻轻点头。

读出最后一句时,园川的声音没有颤动──但这是一个错误的资讯。马丁的创始人克里斯蒂安•弗雷德里克•马丁是德国人,不是美国人。因此客观地来看,园川撒了谎。

「我才不知道什么乐器品牌哩,我只知道山叶而已。这是在干嘛啊?」

园川不知道马丁的创始人是德国人的事实。换句话说,这意味着他并没有「我撒了谎」的自觉。因此虽然园川说出了错误的资讯,但他并没有撒谎。声音没有颤动,以判定来说,是极为正确的。

我并不打算继续用新的问题来实验,因为一方面我认为检验已经足够了,更重要的是,信上的规则我记得一清二楚,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5. 但是对于同一个人,能力只能使用三次。建议在使用能力时详加计画,谨慎为之。

那封信不是美月做的小道具,内容句句属实。那么就像推骨牌一样,有几项事实也必然随之揭露了。骨牌倒下的速度太快、太顺畅,我的思考一时追赶不上。但还是必须逐一厘清。任何一个事实,都绝对不容错认。

1. 包括您在内,校内随时都有四名「继承人」。四人都是学生。

2. 他们各别拥有不同的能力,发动条件也不同。

3. 若是被他人得知,或是说中能力的内容及发动条件,能力会立刻失效。

除了我以外,这所学校还有三名超能力者──「继承人」。他们没有对彼此透露自己的能力,屏声敛息,潜伏在校园内。

和美月谈到三人的自杀前,我自己就一直有个疑问。我一直觉得三人应该就是自杀,贯彻漠不关心的态度,所以才能一直忽略,但现在条件如此齐全,那个疑问顿时散发出过于强烈的违和感,让我实在无法继续坐视不见。

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人都要在校园里寻死?

自杀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完全理解。但实际决定要死的时候,会刻意选择学校作为寻死的地点吗?既然都有勇气上吊了,应该会选择可以做好万全准备的自家,如果不行,感觉也会选择跳轨撞电车自杀。但是他们都没有这么做,因为……

4. 所有的能力,只能在私立北枫高中的校地内发动。

『他们三个不是自杀的。灯花、龙也还有阿健,都是被杀死的。』

美月的声音在脑中重播时,我发现我就快吐出来了。我连忙用力捂住嘴巴,扫视聚集在多功能教室的A、B班共七十名学生的背影。「垣内,你怎么了?」我听见园川在问,但完全没有余裕回应他。娇小的女学生、魁梧的男学生。哈哈大笑的精实的篮球队员、专心看白板的管乐队员。坐得直挺挺的学生、盘腿而坐的学生、制服邋里邋遢的学生……愈看愈觉得每个人都可疑万分,每个人都是危险人物。

「喂,你还好吗?垣内。」

就坐在我前面的足球队队员八重樫,用响彻整间教室的声音大声问。平常都坐在更前排的他居然离我这么近,我吓了一跳,但众人射向我的视线更让我害怕。我完全出不了声,八重樫调侃地又拉大嗓门说道:

「妈啊你是怎样啦?一脸见鬼的样子。」

整间教室哄堂大笑,我没有出声,在内心反驳。

才没有什么鬼。

这里有的是死神。

1 编注:日本用语,意思是「调音」或 「调整音调」。它通常用于音乐领域,指的是调整乐器或声音的音调,使其达到正确的音高或音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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