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
从哪里说起好呢?
说谁呢?
什么时候的事?
长永先生眼神空洞地俯视着我们,用沙哑的声音说。
“没有任何必要,我们追查的是杏。”
樱子小姐皱起了鼻头,皱起了眉头。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和途径的。”
听教导主任这么说,樱子先生耸了耸肩,的确,凡事都有骨头,就像坚定的大腿骨和脆弱的肋骨。
长永小姐轻轻接过樱子从行李箱里取出的旧人偶,招呼我们去起居室。
廉价的卷曲头发和塑料质感都和友情人偶不一样,但给人的印象也很廉价。
尽管如此,长永先生对待它的动作还是非常细致,让人联想到这个人偶的历史价值。
四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好美小姐又给我们倒了一杯咖啡,结果还是没有人伸手去拿。
“……杏是无辜的,从一开始就是。”
“从一开始是什么意思?”
长永先生轻轻把洋娃娃抱在膝盖上,按着眼角说道。和刚才因愤怒而颤抖的模样已经大不一样了,他现在一脸憔悴的样子,樱子小姐仍然不改色地用不礼貌的态度问道。
“那孩子出生的时候……不,应该是更早的时候,市川家几代人都被蓝眼人偶戏弄。”
长永先生说,要说一切的开始,那就是贝阿特丽斯·安和维多利亚·安漂洋过海来到北海道。
之后不久战争爆发,杏的曾祖母志津女士亲手“杀死”了人偶,就是那样的时代。
但是,即使知道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志津女士也没有忘记那份悲伤,伴随着战争的记忆,她的孙子市川千香女士就是在这样的遗憾中长大的。
正因为如此,千香小姐才献身于保存维多利亚·安妮的活动。以此为契机,她去了美国。但是——。
“千香不是一个人回国的……是这样吗?”
“不,杏是在日本出生的,千香回来时已经挺着大肚子了,她很为难,即使问她父亲是谁,她也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哭泣……虽然不确定是否卷入了犯罪,但对她来说,确实是意外怀孕。”
回国后不久,她就生下了女儿,对于这样的曾孙和孙子,一向严格生活的志津女士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
和老是惹是生非的弟弟不同,应该这样说,优秀的千香女士对年老的志津女士来说犹如一根救命稻草。
志津女士代替早亡的儿子,拼命养育的两个孙子。本认为过了二十岁,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来了,怎么又要抱着吃奶的孩子呢?志津女士或许有过这样的沮丧吧。
志津小姐留下两人,回到了芦别,她曾经作为教师生活并杀死了贝阿特丽斯
(人偶姐姐)的芦别。
恐怕谁也不能轻易责怪她冷酷无情吗?
但我知道,年轻的千香小姐没有其他亲人,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日子过得很不容易。
“女儿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弟弟又总是惹是生非,这些让千香总是很憔悴。她觉得是女儿夺走了她的一切。工作、外婆,甚至连未来都是杏害的……”
而且弟弟一惹事就找姐姐要钱。
“千香一直没能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她带着女儿突然不见了——我还以为她带着女儿一块殉情了呢。”
长永先生深深地坐在沙发上,用左手遮住双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以当我知道那孩子带着杏到志津小姐住的芦别生活的时候,我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啊,所以……”
听了我的附和,长永点点头,所以千香小姐离开了温泉旅馆。
千香小姐并不是为了逃避长永先生,而是在长永先生的帮助下离开芦别的,而且她也想让聪明伶俐的杏去大城市。
居住在人口多的对方话,即使自己不是什么都优秀,但选择也会增加。
“我很想帮助她。千香这孩子我从小就看在眼里。虽然我没有女儿,但我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虽然长永先生很担心千香的祖母,但千香小姐明明这么聪明,如果就这样磨损了,实在可怜。如果可能的话,真想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所以长永提供了房子和工作,帮找一份能养活母子二人的工作。
“可是……千香好像对一切都太疲劳了……”
长永先生察觉到千香小姐的疲惫,提议让杏小姐去二世古的暑期学校。
杏的外表也是原因之一,为了让她今后也能像千香一样去国外,让她觉得习惯英语也不错。
特别是杏小姐进入青春期后,经常会和千香小姐发生冲突。如果彼此能够分开,关系也许会得到改善。
“可是……杏去参二世谷的暑期学校期间,千香撇下女儿自杀了……”
千香小姐只留下遗书就消失了。
长永先生说,虽然遗体到现在还没找到,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应该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吧”这几个字是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诉说着。
最后,杏小姐被住在札幌的远房亲戚收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但却经常听到有人说她离家出走了,还有人说她和叔叔住在一起了,长永先生每天都很担心。
“那么,这个人偶是怎么回事?”
“……是信彦,千香的弟弟,杏的叔叔,他想偷人偶赚钱,但是维多利亚·安妮好像卖不出去。”
长永先生对信彦的荒唐行为皱起眉头,因为那只是一个具有历史价值的人偶。庆幸的是,正因为人偶本身是旧的、廉价的东西,所以没有被认可为商品价值。
“没办法,信彦只好把维多利亚·安妮卖给我,或者勒索我的钱。托我的福,维多利亚·安妮才得以归还,但这个纪念人偶已经被卖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去找,终于买了回来……但就这样错过了放回原位的时机。”
“所以你才隐瞒了这件事?”
“我本来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还的。”
不知何时消失的两个人偶,而把像妖怪一样回来的维多利亚·安妮带回pobon的,是长永先生。
“你因为贪污事件而辞职……那也是信彦干的?”
听到这个问题,长永先生的嘴角瞬间绷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既然是马上就能补回去的钱,为什么要贪污?看上去你根本就不像是会犯这种蠢事的人。”
樱子小姐说着耸了耸肩,长永先生苦涩地扬起嘴角。
“……因为我慌忙补上,负起责任辞了职,才保住了杏……现在想来,真应该把信彦交给警察的啊……”
尽管如此,长永先生还是不得不袒护信彦,是为了保护千香小姐的遗孤杏,为了保护她的人生,千方百计不让她成为犯罪者的家属,结果杏小姐却成了包里的头盖骨,这是多么悲剧啊。
“你知道住吉花吗?”
“住吉?”
“是在事故发生的同一时间自杀的女人。同样住在这个pobon地区。说不定和信彦、杏有关系。或者和千香——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五十多岁,和千香的年龄应该很接近。”
你听过吗?听到这个问题,长永先生苦恼地仰望着天空。这次他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的在追溯记忆。
好美小姐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看着咖啡杯里的黑色液体。
面对短暂的沉默,樱子小姐似乎有些不耐烦,用左手中间的三根手指咚咚地敲打着膝盖。
“你想不出什么吗?”
“不……只是杏有个朋友应该自称住吉,是在暑期学校认识的,也是旭川出身的少女,杏没有遇到过很多同龄的朋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作为好朋友,成年后应该也有来往。”
“你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吗?”
“毕竟我对杏的情况没那么了解。”
那倒也是,长永先生既不是杏的父亲,也不是亲生家人。
最终,我还是不知道杏小姐的好朋友和住吉花有什么关系,甚至连住吉花和信彦有没有联系。
就算再问长永先生,他也不会明白什么。樱子小姐在客厅的桌子上,隔着雪人把寄存的钥匙“咚咚”地放了下来,好像厌倦了对话似的打了一个哈欠,向两人告辞。
看来他已经不打算报警,两人把我们送到玄关。
“那个疑似信彦的男人死的那天,他来过这里吗?”
对于樱子小姐的提问,好美小姐回答说“没有”。
“房子是今年春天建在这里的,那时候我还不住在这里呢。”
确实是让人感到新鲜的房子,衣柜里的纸板箱也能显示出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那块骨头真的是杏的话,那孩子就会作为无缘死被埋葬吗?”
临别时,长永先生对着穿鞋的我们的背影说。
“那倒也是,本来就没有杏的失踪报告,远房亲戚也不会去找她,并她的骨灰迎回家吧?”
“咻”的一声系好鞋带后,樱子小姐回答道。长永先生的表情阴沉下来。
“劝千香去留学的是我,她是个充满梦想、聪明伶俐的孩子。我推了那个让我烦恼的孩子一把……结果,她失去了人生,那个孩子自杀的契机,杏的不幸成长都是我的错……”
长永先生说着再次捂住了眼角,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话对他说,好美小姐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不管怎么说都是可怜的女孩……这也是某种缘分吧,至少我要把她的遗骨带回来,双手合十。”
总有一天,我也会在不远的将来走进那座坟墓——长永先生静静地嘀咕着,好美小姐落寞地仰望着他,又放弃似的垂下视线。
那疼痛浮现的表情让我稍稍松了口气,同时也厌恶起那样的自己。
回程的车很安静…。不,当然是迪雅贝尔阁下在叫。
“总觉得很扫兴。”
我把音响的音量调低了一点,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结果没有多大关系?”
没有人回答。
“……樱子小姐?”
“骨头接不上。”
樱子小姐紧握着雷诺车的方向盘,直视前方,喃喃说道。
“比如说……哪里的骨头?”
“市川杏为什么要谎称住址?”
“啊……可能只是单纯的写错了吧?”
“说到底,市川千香的弟弟为什么要去找毫无瓜葛的长永呢?至少,他是觉得长永有可能出钱才去的吧?”
“……确实。”
关于钱的事,或许是为了保护杏,但关于住址的事,我确实觉得有点奇怪。
“还有那个,第二具人偶……这样下去可以吗?”
“可以吗?”
“可是,这不是历史上很重要的人偶吗?”
“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也许吧……”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到底是骨头——樱子小姐冷淡地说。
如果现在突然还回去,长永先生包庇犯人的事情就会暴露,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想看准时机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樱子小姐说要先去住吉花住过的房子一趟。
当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空房子和旁边一座已经腐朽的小鸟居。
“……媛蹈脚踏五十铃媛之命的母亲,对于突然在腹中降生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什么?”
我望着窗外黑色的景色,喃喃自语。
“如果是神话,就会理所当然地毫无脉络地生孩子,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吗?”
事实上,市川千香女士就是因此放弃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历经了重重磨难最终选择了自杀。
“……比如说,在不自愿的情况下怀上孩子的时候,即使女方没有过失,作为‘母亲’,即使为孩子付出了一切,不也还会被说是不负责任吗?实际上,要知道如果自己不献上各种各样的东西,婴儿就会很快死去。”
即使是和重要的人的生命,只靠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养育也是不容易的。
孕育生命本不应该是“罪”,却遭到周围人的责难,总觉得很悲哀。
“市川千香女士也很可怜,杏小姐……对于自己的出生和为之辛苦的母亲,她是怎么想的呢……”
“说到底都是个体,都是人,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樱子小姐冷淡地回答。
樱子小姐和她母亲之间也有过争执,这对她而言也许是讨厌这个话题。
“是啊……不过,也差不多很难再委托警方调查了吧?”
我慌忙改变话题,像这样渐渐接近核心,我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心想是不是应该再交给更合适的人了。
“不进一步巩固成果的话是不可能的,警察最低限度是不愿意推翻已经判定为没有案件性质的案子的。从现在这个阶段来看,要是被平息就完了。”
“……那么,那个狸猫模样的刑警先生怎么样?还有内海先生……”
“啊,百合子那时候啊,看来他很有骨头。如果搜集到证据的话,说不定他会推翻——不过,要组装骨头还不够,而且内海的负担也太重了。”
首先要做的是把散落一地的骨头碎片捡起来。樱子小姐说。
那也不能拜托在原先生吗?
虽然明白她说的话,但总觉得她不愿意放手玩具。
她说起事件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让我莫名地心刺痛。
是这个原因吗?回家的路上,我打盹做了一个寂寞的梦。
冬枯寂寞,闲散的加拿大世界。
彩色玻璃灯光照射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照片中年幼的杏坐在创作人偶旁边,抱着蓝眼睛的人偶抽泣着。
回到家,妈妈依然精神抖擞,她巧妙地戏弄着有些失落的杏,对杏很温柔。
妈妈一定很辛苦,但我却如此幸福。
比起高兴,更让人揪心。
被藏起来的人偶,杏小姐,千香小姐。还有躲起来过日子的好美小姐。
是因为在车上莫名其妙地睡着了吗?各种各样的事情在我心中盘旋,那天一直到天亮都没睡好。
从长永家回家的路上,我打电话告诉八锹先生情况,他极其不服气地责问我们的立场。
虽然说了我们只是偶然和太太认识,后来被叫回来之类的谎话,但他多半不会相信吧。
我后悔对他撒谎,因为手机里他的声音中我可以领悟到,我们之间刚刚萌发出来的那种信赖、联系之类的东西,又开始瓦解了。
但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八锹先生应该是不会允许潜入家里的。
“我查过了。确实,在市川杏参加暑期学校的同一时期,有一个叫住吉纱也的少女也参加了。”
尽管如此,八锹先生还是对事件的进展感到高兴,第二天傍晚,他又来到旭川找我们,这种轻快的步伐每次都令人惊讶。
樱子小姐就是樱子小姐,也许是多少对八锹先生感到了歉意吧?那天我们在常去的红茶店。
因为心怀愧疚所以把八锹先生招来自己的地盘——不,也许不是?也许她只是单纯地想吃奶糖冰淇淋。
“听房东说,住吉花死了丈夫,对吧?”
樱子小姐一边津津有味地用勺子舀起又甜又苦、沾了很多自制奶糖酱的香草冰淇淋,一边问道。
“虽然不知道实际情况,但至少是对周围的人这么说的。”
八锹先生一边喝着我推荐的烧茶,一边回答,他好像不吃司康和戚风蛋糕,光是喝茶,肚子不会饿吗?
“那又如何?”
我不由得为他担心,想让他多少吃一点,他用手拒绝了我递过来的黑豆司康,说了声“不用”,催促樱子小姐赶快回答。
“不,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两个人都是无父之子吗?”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
两个人——是杏小姐和纱也小姐的事吧,虽然我知道,但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的事,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不,我只是认为单亲妈妈的家庭,可能有低低收入家庭的倾向。我只是对特意花大价钱把孩子送进暑期学校的理由,以及收入来源有点兴趣而已——至少住吉花看起来不富裕。”
不过,看起来也不像生活贫困——樱子小姐还补充道。
“可能只是对教育很热心吧?”
“嗯……我也不否定你的意见。”
我们不知道八锹先生为我们准备的集体照中“纱也”是哪个孩子,不禁叹了口气,要调查纱也小姐,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那么……八锹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吗?”
“我们又不是罪犯,住吉花小姐就不说了,杏小姐的前半生,你不是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了吗?”
“是啊……嗯,姑且写成报道吧……”
即使他写了文章,它也可能最终出现在本地页面上,而它是否真正出现在报纸上取决于办公桌。他至少想用被动的方式来说,在停滞的文字中能感受到这样的气氛,作为一篇文章他并不服气。
“杏小姐多舛的人生……她的母亲和曾祖母,还有那只友情人偶……你是想让谁留在记忆的某个地方吗?”
我胡乱用勺子舀起司康上的奶油。
司康上出现了白色的条纹,飘忽不定的轨迹,就像人的记忆一样,容易受到其他刺激而消失。
“住吉花的事也是,如果被人忘记了,那就等于她的存在根本就不存在了。”
报纸上写出来的话,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记住,但也许有人会因为和谁长得像或产生共鸣之类的细微之处,把它悄悄留在记忆的角落里,刻在图书馆和数据库里。
“认知状况会导致存在消失,哪有这种荒唐的说法,真无聊。”
樱子小姐完全无法理解我的感伤,哼了一声。她还是老样子,我不由得苦笑起来,旁边的八锹先生也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
真相并不总是明确的。
找出的“骨头”不一定是漂亮的形状。
最后我们只是明白了,有过悲伤人生的女性,还有被人亲手弄坏的人偶。
虽然住吉花的谜团还没有解开,但也有可能是偶然的巧合。
碰巧,碰巧,在事故的同一天,附近有人自杀——仅此而已。
事实比小说还要离奇。
“那么……那怎么办?我们的嫌疑消除了吗?要回札幌吗?”
总觉得不痛快的心情,再加上八锹先生身上开始萌生的亲近感,让我感到无比寂寞,结完账后问八锹先生。
“那……你不想让我回去吗?”
八锹先生一边对着收银台旁并排摆放的各种牌子的红茶用力轰然一声,一边孤零零地回答。
“我不喜欢被当成犯人……但总觉得有点遗憾。”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八锹斜眼瞥了我一眼。大概是被吓了一跳,我微微低下头,八锹先生抢先走向店门口,在经过的地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送你回家。”
八锹先生倚着我打开了门,催促我,他的嘴角上扬,似乎在笑。
“哇!”
对于我们这种有点感伤的心情,樱子小姐还是完全无法理解,她毫不留情地从后面推开我走出了店。
可能是瓷砖被雪弄湿了,我脚滑了一下,差点摔倒。虽然一只膝盖撞到了八锹先生,但如果不是半撞半抱地抱住他,我一定会完全摔倒的。
看着这样的我们,樱子小姐突然笑了,举起纸袋。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我也经常去札幌,但这家店的红茶和司康最好。”
八锹先生终于呵呵地笑了,他的笑容有些害羞,又有些为难。
“不过,在冬天最容易滑倒的时候,这种乱来的做法实在令人佩服。”
话虽如此,八锹先生用手掸了掸我弯着腰沾着泥的膝盖。
“砰砰”的有节奏的声音和震动。其间,我突然听到一种奇妙的摩擦声。
“嗯?”
是外套的口袋。
“啊……”
因为平时我不怎么用口袋,所以没注意到。
我的手轻轻滑了进去,感觉到了金属的冰凉触感,慌忙拿了出来。
那是钥匙。
有些印象的钥匙。
标签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了,只剩下细细的铁丝。
“咦……为什么在这里?”
那把钥匙是好美和长永家的备用钥匙,我不由自主地把它举到半空。
“怎么了?”
“不,这是……好美小姐的……”
我向一脸讶异的樱子小姐递出钥匙,因为我实在很奇怪,樱子小姐昨晚明明在起居室的矮桌上……。
“不会吧……”
“樱子小姐?”
但是在这个疑问完全成形之前,樱子小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慌张张的她急忙发动了雷洛车的引擎。
“少年!八锹!快点!”
“咦?为什么……怎么回事?”
对着我们严肃大叫的樱子小姐,脸色罕见地苍白。
在驾驶过程中,樱子小姐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没有超速也没有发生事故,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粗暴地驾驶着车。
但跑到五分钟的时候,我也隐约有了些想象。
目的地是——对,长永家。
于是我又领悟到了一点。
不好的预感总是会应验的。
我把车停在长永家门前的停车场。已经有一辆淡绿色的轻型车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一定是好美小姐的车——他们大概在家。
在不安中,我们正要走向玄关时才发现。
屋檐下还有一个小小的雪人。
“…………!”
樱子小姐拿起它,像撞家伙一样粗暴地砸在地上。
“少年!钥匙!”
玄关当然是锁着的,樱子小姐在对我怒吼结束之前,把钥匙交给了我。
我猛地打开门,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像那天晚上进家门时一样安静,凉飕飕的——而且,比起薰衣草的香味,更像是石油烧焦的炉子不完全燃烧的味道。
“……快找他们俩!还有换气!”
樱子小姐这么一叫,我们几乎同时行动了。
“打搅了。”我径直进屋,叫了好美小姐的名字,但是没有回答,这更让我心急如焚。
清美小姐总是很适合厨房,不知为何,好美小姐身上也有这种感觉,我一边跑向厨房一边打开起居室的窗户。
然后冲进厨房,果然是亮着表示燃烧不完全的红色灯亮着的有点旧的炉子,炉子后面是瘫软地躺着的好美小姐。
“樱、樱子小姐!”
我慌忙叫了起来,几乎同时樱子小姐大叫道:“八锹!快来帮帮忙!”。
我打起精神,抱起好美小姐。
即使是纤弱的人,没有意识也会如此沉重。
我拼命抱着她,让她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因为外面的空气透进来,客厅里的人很冷。
我见过好几次遗体,好美小姐的脸颊呈玫瑰色,而且确实还有呼吸。
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
“…………”
那呼吸是一种奇妙的呼吸,就像抬起下巴一样。
虽然说不清楚,但她的呼吸很不规律,就像短暂地吸入一样。
好像在哪里见过。
“…………”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环视着房间。桌子上,粉红色的大太阳花,小鸡布丁的玻璃瓶映入我的眼帘——然后,我想起来了。
“啊……啊啊啊!”
我慌忙对樱子小姐叫道,她正在长永的卧室给长永做心脏按摩,也就是胸骨压迫,八锹先生在旁边叫救护车。
“好美小姐的呼吸很奇怪!不规律……就像我祖母快要去世的时候一样!我觉得她的肺也不能动了!”
听了这话,樱子小姐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
“八锹!又一名心跳停止!正太郎,马上按压胸骨!那是‘死战期呼吸急促’,实际上并没有呼吸,是心跳停止后才会出现的症状!”
在听完之前,我的身体先动了一下。
我知道怎么做,樱子小姐告诉过我,而且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去学校听了讲座,最重要的是,我曾经看了好几次樱子小姐做这种事。
我当然也有不安,万一肋骨断了刺到心脏怎么办?但是,现在不能犹豫。
我单膝跪地,用身体最舒服的方法,用双手按压好美的胸部。胸口正中央。手掌靠近手腕的部分,笔直的姿势,节奏是——小时候最喜欢的,以豆沙面包为英雄的动画片歌曲的节奏。
我的全身立刻发出了悲鸣。
但绝对不能停止,现在我就是好美小姐的心脏,心脏不能停止跳动。如果心脏停止跳动,细胞就会立即开始受损,死亡,终结就会开始。
我浑身冒汗。
客厅里明明很冷。
我的额头上布满汗珠,现在别说喉咙了,连后背都能感觉到,平时应该很舒服的汗,今天却很烦,好痛苦。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声在耳朵深处回响。
不知道做了多少分钟。
也许出乎意料地短。
动画片里的歌我唱过多少遍了?十次?二十次?更多?
“换人吧。”
回过神来,樱子小姐已经跑了过来,替我分担压力,我马上就要倒下了,八锹先生一把抱住我。
喘不过气来,我的意识差点就昏过去了——应该是樱子小姐告诉我的吧,参与救命的人越多,生存率越高。
我呆呆地看着拼命反复施压的樱子小姐。
拯救生命的行为是如此激烈,如此痛苦。一个人不行。
樱子小姐也一样,不久就轮到八锹先生,接着轮到我………大家都很辛苦,但没有说出口。
只是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尽管如此,和这两个人在一起,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我才意识到两个人在这里的意义。
为什么不给长永先生做胸骨压迫呢?那些做出无情决定的大人,总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烦恼吧。
他们做出了选择,哪怕只有一个,也要把人救活。
他们两个人只能选择这样的事实,失去的生命和现在的状况都让我感到悲伤,回过神来,我只能哭着成为维系好美小姐生命的心脏。
只有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不久,警笛声越来越近,樱子小姐轻轻松了口气。
“……你居然注意到了ギャスピング(死战期呼吸),正太郎。这是你的功劳,你的成长,让我现在真的很自豪。”
虽然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但樱子小姐确实夸奖了我。
虽然眼泪扑哧一声夺眶而出,但还不能停下手。
直到把好美小姐交给急救队的人为止,心脏不能停止,必须和时间一样持续运动。
我在时钟的秒针上,确实知道了人活着的重量。
实际上可能是出乎意料的短。
两个大人处理得很准确,救护车来了之后,一切都很顺利。
我筋疲力尽,只能在客厅的角落里,在不会打扰到急救队的人的地方抱着膝盖,樱子小姐的报告尤其井然有序。
平时不怎么着急的她,我总觉得她是个没办法的人,但这种时候,她的冷静让我感到可靠,也让我羡慕。
看着好美小姐被送进医院的身影,我突然发现她的指尖被涂成了肉色。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为是累了,但马上就想起来了——清美小姐也总是那样低调地染着指尖。
不知为何,我感到无比悲伤。清美死后,我对憎恨好美小姐的自己感到非常懊恼。
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八锹先生安慰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一定没问题的。”
他这么说,一定是觉得我很担心她吧。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心情更复杂,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虽说百闻不如一见,但八锹先生对一起救过长永和好美小姐的我们,确实感到了信赖吧。
就在我一个人坐上救护车之前,他说今后所有麻烦的事情都由他来代替。
为了让我们回到日常生活,确实,再牵扯进去就太痛苦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想马上回家。
我浑身无力地坐上樱子小姐的车,樱子小姐什么也没说,递给我一个茶色信封。
“什么?”
“你看看里面。”
樱子小姐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说。
我调低迪雅贝尔阁下的音量,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纸。
‘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我杀的
人偶们和杏,请和我一起葬在坟墓里。”
“遗书吗?”
“真是的,好美小姐说他生病了,活不了多久了……如果要死的话,他希望能选择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方法。”
说着,樱子小姐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后座。
“这个……拿出去好吗?”
“没有问题——应该说是留给我们的东西吧。”
顺着樱子小姐的视线看去,发现昨天的行李箱还躺在后座上。
“什……!不只是遗书,连行李箱也带了? !”
“车主已经不能起诉了。”
“怎么会……”
樱子小姐罕见地露出微妙的表情说道,至少她已经对长永采取了救命的措施,并且知道长永没有重生的可能性。
“不过……把它和遗书放在一起,就等于把它托付给了我们,没必要有罪恶感。”
“…………”
说到这里,她发动了车,是觉得不要继续留在长永家门前比较好吗?开了十分钟左右,把车停在超市的大停车场。
“那么……”
樱子小姐嘟囔着,把后座的座椅放倒,让周围变得宽敞起来。
熟练地“砰”的一声打开行李箱。最上面是昨天看到的美国产人偶。
“樱子小姐?”
“是‘达’。”(『达』だ,达在日语中表示复数)
“什么?”
“遗书上写的人偶是复数。”
樱子小姐把一个人偶交给我,就那样拨开里面的行李——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了手。
“……等等。”
“还有一个……友情人偶还有一个吗?”
如果是这样,那人偶的来历是什么呢?是从哪里偷来的?还是复制品……我歪着头,她也歪着头。
“好像不是人偶。”
“什么……什么意思?”
对我的问题,樱子小姐“噗”地笑了。
“第二个。”
“第二个……”
“那么,长永杀的是谁呢?”
樱子小姐调皮地眨了眨眼。
然后,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白色毛巾包着的东西。
揭开的布里沉睡着的是一个茶色女性的头骨。
樱子小姐当然想要这个头盖骨,但那是不可能的。
在行李箱中发现的头盖骨,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交给了警察。
好美小姐保住了性命,但长永先生已经去世了。
教导主任不是强行殉情或杀人,而是自杀。
下班回家得知丈夫死讯的好美小姐悲痛欲绝,她似乎也想要结束生命。
警察虽然称赞我救了好美小姐,但我却费了很大劲才能解释清楚我们和他们的关系。
特别是为什么能预见到自杀之类的理由,解释起来并不容易。
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恢复了日常生活。
和好友今居聊天,和阿世知吵架,放学后被矶崎老师随意使唤。之后几乎每天都在某个地方,认真地和鸿上一起学习。
我想就这样忘掉一切,去参加考试,同时我的心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在搔痒。
但我现在最在意的、忘不了的,是好美小姐。
拼命想要拯救生命的那种感触,痛苦,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还在耳边回响。
如果——是如果。
如果当时清美小姐去世后,未婚夫没有自杀,好美小姐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说不定是好美小姐自己结束了生命。
和清美小姐一样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玄关和服装。涂成肉色的指尖,这是因为她的生活里充满了对姐姐的思念。
就这样,因为下周就要过圣诞节了,我们和旭川一样开始吵吵嚷嚷的,却更加兴奋起来,原因是在长永家发现的头盖骨上发现了可疑的迹象。
原本以为会被遗忘的杏小姐她们,就此再次被聚光灯聚焦,这让我心情复杂,感到讨厌,也许她们不希望被遗忘,所以才希望出现在公众面前。
八锹先生来找我整理报告。
他总是围坐在红茶店的圆桌旁,看着八锹先生的脸,我莫名地怀念和高兴。
其实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但我喜欢他那张扑克脸背后若隐若现的温柔。
“警方对肇事逃逸的受害者,以及两名女性的头盖骨进行了DNA鉴定,得出了三人之间拥有血缘关系。行李箱里的头盖骨应该是市川千香的,有可能是被勒死的,因为骨头上面也有死后被切断的痕迹。”
话虽如此,杏小姐就不说了,千香小姐已经去世很久了,长永先生也已经死了,事件的全貌恐怕不会轻易暴露。
“难道说,是弟弟信彦知道长永先生杀了千香小姐,所以勒索了他?”
“是啊,不只是千香,说不定杀了杏的人也是他——好美说信彦的事故是在新居搬家之前发生的,但根据八锹的调查,他只是重建了房子,几年前就住在那个地方了……不只是为了结婚,或许也是为了抹去几次杀人的痕迹,才把那所房子重新盖起来的。”
要做到那种程度吗?虽然我这么想,但一旦罪行暴露,就会失去一切,而且,也许是为了和好美小姐的生活,长永先生清算了一切。
“那么,长永先生就是所有一切的凶手?”
八锹先生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低头看着大吉岭茶问道。
“说的是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只是觉得说得有点过分了。”
“而且我觉得动机不太明确。樱子小姐说过杀人是因为之前想杀人才去杀人的,但长永先生看起来不像有这种想法。”
“动机吗?确实看不出他杀了三个人的杀意在哪里。”
“嗯。”樱子小姐像往常一样摆出尖塔的姿势,在脑海中勾勒出事件的轮廓。
“因为出于爱情、出于自我而杀人,这种事本身并不少见。”
看着这样的樱子小姐,八锹先生平静地说道。
“我不认为那个男人是因为爱才杀人的……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就像脱臼了一样。”
“脱臼?”
“我觉得事情的关节有些错位。”
说着,樱子小姐捧起一大勺冰淇淋,送进了嘴里,话说她的脑袋不疼吗?
“杏为什么要说谎呢?教务主任为什么要杀千香?”
就像寻找答案一样,樱子小姐看着窗外,临近圣诞节的下午四点,已是黄昏时分,是狗和狼的时间,别说给我们答案了,连走过的行人的脸都看不清。
“杀人可不像杀人偶那么轻松,人会挣扎、挣扎、全力抵抗。更何况与使用刺杀等工具不同,掐杀需要很强的杀意,因为是用自己的手勒死的。”
“难道说,弟弟就是凶手?”
听了我的话,樱子小姐摇了摇头。
“对弟弟来说,姐姐应该是棵摇钱树,杀了她能拿钱吗?”
“那么,可能是他想对市川千香施暴,气势太猛了……也可能是他是有社会地位的男性,有一定的支配欲,或是过于自保。”
“嗯。”
相对于樱子小姐来说,八锹先生的推理显然更有可信度,她抱着双手呻吟。
“……杏才十一岁吧?”
“在千香失踪的时吗?我记得……”
因为是在上初中之前,所以大概是这样吧。
“性成熟与否尚不明确,但从照片上看,她的体格很好,而从头盖骨来看,母亲千香似乎相当瘦弱。”
说着,樱子小姐把还没吃完的牛奶糖冰淇淋往我这边推了推,然后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摆出尖塔的姿势,把三角形的尖按在我的眉间。
“樱子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眉间的皱纹让我的心变得粗糙起来。
“这只是假设,只是用我能接受的设计图把骨头连接起来而已……时间轴。杏的母亲在暑期学校里失踪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反过来呢?少年,你之前不是说了吗,媛蹈脚踏五十铃媛命和她母亲夜陀多良比卖的事。
突然怀上神的孩子,生下不是人的神的母亲。
“因为女儿的出生,母亲千香被夺走了原本前途光明的未来,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是怎么想的呢?对于她躲躲藏藏般辗转的生活,以及难以适应周围环境的外表,整天呆在憎恨自己,疲惫不堪的母亲身边,女儿本人是怎么理解的呢?”
“这……怎么会……”
“我不知道是憎恶还是爱。也许她还很小,就觉得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不,也许先对孩子下手的是疲惫的母亲,然后……”
樱子小姐白皙的手指在空中跳跃,慢慢地用双手抓住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然后用手掌压扁。
“……曾经,有大人们保护了被要破坏的人偶。小心翼翼地藏在柜子里,保护了命运可怜的人偶——如果也有同样被保护的少女呢?”
她低声低语,我的喉咙不由得叫了起来。
“……亲手杀死母亲的事,少女向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商量了,对这对可怜的母子充满感情的男人,决定像几十年前保护人偶的男人们一样,保护了少女。”
长永先生把杏一个人送到暑期学校两周,在这段时间里处理了一切。
抹去尸体和犯罪的痕迹,然后撒谎说千香自杀了,了解情况的人也会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樱子小姐说,冒充暑期学校的注册地址,可能是出于内疚吧。
“虽然不清楚弟弟是否是共犯,但他察觉到了姐姐的死亡,至少是掌握了教务主任弱点的存在吧。杏的死因不知道。不过,有可能是自然死亡,也有可能是自杀。也有可能是弟弟为了向教导主任勒索钱财而隐瞒杏的死亡,或者是他没有钱举办葬礼。”
但是——樱子小姐喃喃自语着,叹了口气。
“也许是与好美的相遇,改变了长永的状况,虽然不知道好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他的,但为了和新妻子的生活,便想把寄生虫给处理掉——于是他便犯下了最后的罪,他希望自己的娃娃再也不会被弄坏。”
“那么,开车撞死信彦的是……”
但是他不知道,那天信彦随身带着杏的头盖骨……。
“不过,你的推理完全是你的想象,没有根据,我的工作就是寻找根据。”
八锹先生反驳了樱子小姐的推理。
“原来如此,这么说的话,我和研究人员一样,有时候,残缺的骨头需要靠想象来弥补——不过,这次确实缺乏根据,毕竟关键的人都是骨头。”
我苦笑着说束手无策,樱子小姐说要去洗手间就离开了。
八锹先生叹了口气,同时摘下眼镜,像安慰眼睛一样按住眼角。他本来就很忙,特别是最近……我问道。
“……没事吧?”
“…………”
他沉默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因为不是否定,所以可能不是没问题。
“那是当然,不过,能制造出大独家报道的契机,不是很了不起吗?唉……我有点无法接受,或者说是觉得不太好……”
说完,八锹先生一边整理眼镜,一边深深叹了口气。
“关于住吉花自杀的事,我们也一无所知。她为什么要在人偶前上吊?人偶的头有没有被发现?跟杏的叔叔有什么关系吗?”
说到这里,他低着头露出苦笑。
“……成为报纸上的报道,大多数人都只有一次,最多是人生中仅有一次的特别的事情。”
“啊……是啊。确实,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报纸是不会登出来的。”
与只要有个小小的契机就会被刷屏的SNS不同,报纸上的报道有着特别的意义,比如把一个人的人生本身捧起来,封存在几行文字里。
“报纸会在我们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最近也会马上浏览SNS……寻找、调查、整理……真的是很辛苦的工作啊。”
平时不知不觉中,就会在给塑料模型涂饰的时候把它铺在桌子上,或者用作原本使用方法以外的用途。
“我是因为喜欢才做的工作。”
“嗯……也不全是好事。”
我想起设乐教授说过的话,即使是再喜欢的工作,也会有辛苦的时候。
据说他在解剖遗体时,总是充满紧张感。
因为在有着火葬文化的日本,解剖遗体、查明死因的机会只有一次。
例如,就像膨胀的肺一样,只要动一次手术刀,就不可能恢复到同样的状态。
所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遗体,都不要产生厌恶或恐惧的感情。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设乐教授,在解剖朋友的时候,还是会踌躇。
我也听说过,即使是优秀的外科医生,也不会割伤亲人。
“一直接触案件,难道就没有痛苦的时候吗?”
听了这话,八锹先生慢慢摇了摇头。
“对于每天写新闻报道的我们来说,那是流逝的东西。我并不是说写完就扔掉。但是,有些事如果一直留在心里,就无法进行下去,我会把这些一件一件地分开来写。”
但说到这里,他微微低下头,露出苦笑。
“嗯,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忘记的。”
但他的这种心理活动和使用方法,总有一天会成为我走上法医学之路的必要条件,我端正了姿势。
“话虽如此,虽然是我的本意,但这次的新闻多亏了你们两个人。”
八锹先生看着我,笑着眯起了眼睛,然后又说。
“樱子小姐可是名侦探啊。”
“是吗?要是哪天不在头版刊登她的报道就好了。”
八锹先生微微扬起嘴角,笑了……我却感觉完全笑不出来……。
“……从教养上来说,我觉得她是个很坏的人,但如果没有她,你就救不了别人的命。”
“是啊。”
的确如此。遇到樱子小姐,我体会到了生与死的重量。
“……不过,每次都是这样的。”
“什么是这样?”
“说到底,我们一直都是旁观者,只是在各种事件的边缘徘徊,站在外侧,不是当事人。”
不管什么案子,都不是我们的案子,我和樱子小姐只会去捡别人留下的骨头。
从开始到结束,我们都是第三者,只能远远地注视着结局——不过。
“真是太幸福了!”
“什么?”
他的声音很有力量,仿佛要将心中沉渣泛起的后悔一扫而光。
八锹先生紧紧抓住我的双肩,有点疼,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这样就可以了,不用成为什么当事人也行,没关系的。你的名字今后不用一直登在报纸上,我要登的话就登些好新闻,这样就可以了。”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不会的,而且如果突如其来的悲剧就在身边,即使是善良的人,有时也会杀人。如果你犯了案,我会比谁都早把你的一切报道出来。”
我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他轻轻摇了摇肩膀,像是要我好好听他说,眼神认真地说。
“……怎么了?”
这时,脸色大变的樱子小姐回来了,她用还有些湿漉漉的手,用力抓住我的上臂,把我从八锹先生身边拽下来,抱住了自己。
她从背后紧紧抱住我,温热的触感让我耳垂发烫。
“嗯,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在商量将来的出路一样!”
是前途咨询、人生咨询,还是忠告呢?
“是吗?这孩子将来会成为北海道最能维护死者尊严的优秀法医。这是一份只有辛苦却很少被理解的工作。如果你也是报道者的话,将来就把这孩子的工作报道出去吧。”
樱子小姐夹着我的肩膀,哼地喘着粗气,自豪地说。
不,本来就连考试能不能通过都让人怀疑……。
“那么,我们的嫌疑洗脱了吧?无罪释放了吧?”
她一把推开我,用手轻轻拨开有点皱巴巴的西装,樱子小姐让我坐下,自己也“咚”地坐了下来。
“你这人是灰色的。”
“你说什么?”
“严格说来,你的行为恐怕有几处触犯了法律,有没有从现场偷走遗骨?”
“我早就想做这样的事情,但这样做的话,警察和法医都会很为难,为了表示对叔叔的敬意,我会尽量忍耐。”
嘎吱嘎吱……虽然我早就知道是这样,但还是忍不住想喷红茶。
“不过,这案子就算告一段落了吧?真遗憾,你明明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樱子小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的确,八锹先生拥有我们所没有的情报网,非常可靠。
“那还真是抱歉。”
但八锹先生冷淡地说。不过声音有些激动,语速也比平时快,或许是不好意思吧。
“算了,反正也没必要了,不过等我先把住吉沙也的照片放上去,就回去。”
“咳……”八锹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声音里流露出的动摇,故作轻松地说。
“住吉沙耶?”
“一张是上次的集体照——嗯,应该是这孩子。”
八锹先生在桌子上摊开的是以前看过的集合体照片,和漂流后的纪念照。
八锹先生指着集体照中杏小姐旁边的短发女孩。
合照里的住吉沙耶有点中性,和风的脸,照片里她没有笑,没有表情,但在泛舟后的照片里,她穿着救生衣,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黄色的桨,和杏一起笑着开玩笑。
“嗯……这两个人形成鲜明对比,真是太棒了。”
杏小姐举起车把,纱也小姐抱住杏小姐的腰。虽然听说杏小姐很老实,但笑着的两个人看起来反而是杏小姐动,纱也小姐静。
“…………”
真是令人欣慰的照片,我这么想着抬起头来,却看到樱子小姐的表情非常严肃。
“……怎么了?”
“……怎么回事?”
“怎么样……什么?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一脸严肃地自言自语着,我和八锹不禁面面相觑。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啊,我只是把它当成一种很有特征的耳廓而已,脚的形状和耳朵这样的骨骼,受遗传的影响往往很大,所以我经常检查这两个地方。”
八锹先生讶异地问道,樱子小姐只是改口道。
“也就是说,又是骨头的事吗?”
怎么回事……八锹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这就是我的全部。”
对这样的八锹先生微微一笑,樱子小姐把照片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虽然对离别有些依依不舍,但工作繁忙的八锹先生还是立刻离开了咖啡馆。
在红茶店的停车场我目送他回札幌。
我还是觉得很寂寞。
我大大地挥动着双手,八锹先生又轻轻地举起一只手,慢慢地启动车子。
我透过后视镜感觉他在笑,所以一直挥手,直到他的车转弯看不见。
“……虽然很可怕,但他是个好人。”
我嘟囔了一句,樱子小姐“咚”的一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我很好奇那个男人写了些什么报道,就调查了一下。”
“什么报道?”
“……比起这个,我发现了一篇令人在意的报道。”
樱子小姐说着推了推我的背,好像是说我们也回车上去吧。
“大约二十年前,有个叫八锹的外交官被卷入恐怖袭击而丧命。”
“什么?”
“嗯……只是有这样的报道而已——对了,少年,你想去看看好美吗?”
我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惊讶地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樱子小姐一边看着车上的表,爽朗地说道。
“什么?”
“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她应该道谢才对。走吧。”
“你说要去……嗯,没关系,突然怎么了?”
虽说如此,樱子小姐如此着急是常有的事。
樱子小姐说还能赶上见面时间,就这样开车去了。确实,从红茶店到好美小姐住的医院就在眼前。
事件曝光后,为了躲避媒体,她转到了其他医院,听说她现在正悄悄地以恢复身体为目标做着康复治疗。
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好美小姐答应了我们的会面。
以防万一,病房是单间。
虽然是没有压迫感的宽敞房间,但白色的墙壁总让人觉得有一种浓浓的孤独。
在没有人陪伴的寂寞房间的床上,好美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地迎接我们。
“你的脸色很正常啊,比上次气色还好一点,哈哈哈。”
“樱子小姐!”
之前好美小姐的脸颊的颜色很明亮,大概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快要死了。樱子小姐说的这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让我不由得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
“对不起,突然说要来……没有带什么礼物……”
“不用担心,你也看到了,我一个人很寂寞,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说着,好美小姐推荐我们坐沙发。
“父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姐姐死后半年左右,母亲也因病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和丈夫。”
所以说到见面,只有朋友或同事偶尔会来,好美小姐落寞地笑了笑。
因为清美小姐的死,她已经失去了很多朋友,已经不能再责怪她自作自受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美小姐温柔地笑了笑。
“我听医生说,如果不是你马上给我做心脏按摩,我就没救了……”
“那个……”
可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一个问号瞬间掠过我的脑海。
好美小姐好像明白了这一点,用力摇了摇头。
“没有……那天,我觉得已经不行了,又要被丢下了,一时冲动就想去死……但是获救之后,我觉得还是很好。”
“那……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叹了口气。
“谢谢。”
她对我微笑,我的眼睛一下子热了起来。
“太好了,真的……这次,赶上了。”
泪水顿时从我的眼中喷涌而出。
在那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玄关,我颤抖了。
第一次看到遗体的那一天,那就是清美小姐的事实,那个瞬间击垮了我,在我的脑海中闪了又闪。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拯救好美小姐。
这次,这次,一定要代替没能获救的清美小姐。
“人类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个人,是孤独的,所以才会本能地想结成群体,但是现在捕食生物很少,所以为了避免同类相食,一个人活着是明智的,反正也是一个人进棺材。”
坐在沙发上的樱子小姐鼓舞着好美小姐,说着这种说不上是安慰的话,当然,好美小姐露出了苦笑。
“但是,普通人宁愿和别人在一起,即使同类相食,有时受到伤害也无所谓。”
“这是弱小生物的语言。”
“软弱不是罪。”
“不管怎么说……你能活着就太好了,赶上了,能救你就太好了。”
樱子小姐说完,没有坐在沙发上,也没有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而是坐在了好美小姐睡的床沿上。
带着天真无邪般轻松笑容的樱子小姐,毫不在意地拉近了距离看着好美小姐。虽然让人很困惑,但看到她的笑容,好美小姐似乎放松了警惕,苦笑着稍稍解开了额头上的皱纹。
“这个……谢谢。”
“不用了,别放在心上,我才是该道谢的人。”
“你向我?”
“嗯——这样就能从你这里问出真相了。”
“什么?”
“樱、樱子小姐? !”
说到这里,樱子小姐无视我们的惊讶,骑在了好美小姐的腿上。
“你为什么嫁给那个男人?你是怎么遇到他的?你知道那个男人是杏的保护人吗?”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也没什么,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只要告诉我就行了,只要让我能接受就行了。”
“很偶然,在医院偶然认识的……”
“原来如此?那我换个问题,水谷清美和住吉纱也……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什么? !”
我和好美小姐都惊呆了。
好美小姐似乎想要逃离樱子小姐,把手伸向了护士电话,樱子小姐轻轻推开,然后用另一只手从胸前口袋里拿出照片。
“就是耳朵的形状,耳朵的倾斜程度、还有脚的形状、站立姿势等等,这些受遗传影响最大,你也一样。我记得你们姐妹的耳朵——嗯,不只是你们两个人,我见过的人的骨骼我都不会忘记。”
“啊……那个……不是!”
“没有错。尤其是耳朵的形状,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会有变化,至少在身体有了相应的形状之后,对辨认人物很有帮助。”
说到这里,樱子小姐强行把照片贴到好美小姐的脸上。
“樱子小姐!不行!”
我觉得她这样做有点过分,跑了过去,她瞪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低下头。
“住吉沙也有和水谷清美一样的耳朵,应该不是家人或亲戚,而是她本人。”
“住手!太可怕了!快回去吧,你怎么了?你怎么能这么断言?耳朵的形状也有可能很像!”
尽管如此,好美小姐还是拼命伸手,好不容易拿到了护士电话。
“那是当然!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不可能会出错!”
樱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在按下护士呼叫键的同时,听到这句话的好美小姐睁大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怎么了?”电话回答道。
虽然我觉得已经不行了——但是。
“啊……对不起,我拿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原以为好美小姐会因为樱子小姐的蛮横呼救护士过来,没想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回答了护士。
紧接着“咔”的一声,线路断了,我还以为会被赶出去呢。
“那个……”
虽说如此,樱子小姐过于强硬的言行,我也觉得有些过分。
但是,就在我正要插话的时候,好美小姐突然发出了嘶哑的笑声。
“好美小姐……”
好美小姐不顾困惑的我,放声大笑起来,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更像是嘲笑。
樱子小姐冷冷地看着这样的好美,直到好美小姐止住笑容为止。
“你知道吗……我就觉得会是这样,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突然发作般的笑容无力地中断了,好美小姐放弃似的低语道。
“什么?”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从你猜到我在眼科工作的时候开始,你发现姐姐的尸体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那边’的人。”
“你在说什么?”
“那边啊,不知道该说是天才还是怪物——和阿姐一样。”
“和清美小姐……”
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推开樱子小姐问道。
但好美小姐只是对我微微一笑,拿起樱子小姐塞给她的照片——看着照片中的纱也,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小学时的……新濑子那时候的照片。你说得没错,姐姐就是住吉纱也,这双耳朵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遗传吧,因为我和姐姐是同父异母。”
“清美的母亲是住吉花吗?”
“嗯……住吉花以前是父亲的朋友,和父亲有很长一段不贞关系。不久,她怀上了父亲的孩子,但当时母亲怎么也怀不上孩子,所以母亲答应不追究她和父亲的关系,要把姐姐接回家。”
可是产后出院那天早上,住吉花带着纱也——清美小姐不见了。
好美小姐说,这就是她不叫清美,而叫“纱也”的原因。
“可是,后来住吉花得了重病,姐姐最后还是在中学的时候来我家的。当时我已经出生了,在母亲看来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但从那以后,我们家就一直被阿姐支配着。”
“……支配?”
“没什么好惊讶的,就像现在支配你的这个人一样,只是阿姐更擅长说谎,更擅长被爱得残酷而已。”
“怎么会……”
我差点叫出声来,却忍住了,毕竟这里是病房。
但我所认识的清美小姐,却一如她的名字那样纯洁美丽……没错,她是一个连内心都很美的人,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
不可能的。
没错——这一定是好美小姐的谎言。怎么能相信呢。
“阿姐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被人爱,而且很擅长被人爱,她看起来就像刚洗好的棉质床单,但实际上是黑乎乎的,就像湿了的绸缎一样。”
看到忍不住咬着嘴唇的我,好美小姐眯起眼睛。她的声音很温柔,但上唇却带着坏心眼。
“我和妈妈都很喜欢阿姐,只有爸爸到死都很害怕她。后来我发现,我自己总是对阿姐言听计从,不知不觉间,我们俩开始玩起了游戏。”
“什么游戏?”
“你们两个人都知道吧?我爱上了姐姐的男人,让后悔的男人痛苦到死的游戏。”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好美小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浅浅一笑。我感到胃里一阵骚动,想吐。
“那么说,牺牲者不是只有已经去世的未婚夫吗?……”
“我不知道,我总是像阿姐说的那样去做,被她摆布。”
“为什么……”
话刚说完,我立刻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樱子小姐也这么想吧,结果我也是一样的,即使我很清楚樱子小姐所希望的,只是收集她的骨头。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所期待的生活。从死去的、腐烂的生物身上剥肉取骨的游戏。
“……可是,清美小姐为什么会去世呢?为什么要自杀?”
樱子小姐拉了拉我的胳膊,像是在劝谏我不由得变强的语气。
好美小姐这时才露出不想听的表情,转过脸去。
“理由……理由什么的,我不可能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因为姐姐总是把沉默和秘密藏在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里,但是……”
说到这里,好美小姐在床上支起膝盖,抱住自己的身体。
“——即便如此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还是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就这样,好美小姐遇到了自己的丈夫和清美的亲生母亲,而住吉花已经去世了。
“那和你丈夫又有什么关系?”
“…………”
说到这里,好美小姐突然不知所措地缄口不语,她犹豫着该不该说,看着我和樱子小姐,不知所措地把脸埋在膝盖之间。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敢保证,既然你姐姐像我一样,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被正义感所驱使吧?”
“那为什么……你想知道?”
好美小姐没有抬起头,含混不清地回答。
“因为我看不见。我想知道杏和清美,还有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的关节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还有什么理由吗?樱子小姐说得很干脆,好美小姐抬起眼睛看着她。
“阿姐总是说‘没有理由,因为我想那样做’,和你一样,然后像孩子一样耍赖,她也是这样笑着为难我。”
好美小姐终于抬起头来,直到胸口一片空白。
“丈夫、住吉花和姐姐——连接在一起的当然是杏,市川杏以前骗过姐姐逃走了,把重要的约定抛在了一边。”
“约定是什么?”
“…………”
这个问题让好美小姐一时语塞,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市川杏和住吉纱也……两个人变得亲密的契机是在网络上,因为偶然在网络上相遇,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命运,因为两个人都有同样的烦恼——也就是对母亲难以忍受的憎恶。”
“憎恶……怎么会……不只是杏小姐,清美小姐也是吗?”
“姐姐认为住吉花夺走了自己的人生,强迫自己过着不自由又贫穷的生活,所以……”
“……是交换杀人吗?”
突然,樱子小姐低声说道。
“什么? !”
“……不,应该说是‘共谋’,不是只有姐姐一个人杀的。”
“这我怎么可能相信呢!”
“少年。”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大了,樱子小姐用食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杏和姐姐在小的时候,制定了互相帮助杀死对方母亲的计划。但是实际上被杀的只有杏的母亲。杏就那样没有遵守约定,胆怯地逃走了。杏一直被守护着,和必须一个人对抗一切的姐姐不一样。”
姐姐是总是带着惹人怜爱的动作,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会折断,卑怯的女人——好美小姐带着憎恶的表情小声说道。
“不会吧……所以,是清美小姐杀了杏小姐吗?”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但当我拼命想要把好美小姐的毒语挤出时,好美小姐微微一笑。
“那大概不是姐姐。杏,她大概是被处刑了,是被哪里的某个人惩罚了……伤害姐姐的惩罚。”
“处刑是什么意思?”
我的姐姐是怪物。那个骗我姐姐杀了她母亲的女人──杏也是怪物。所以姐姐才说她是被坏人处决的,姐姐笑成这样,说她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会……骗人的……”
和樱子小姐相遇,看了很多事件,知道了日常和非日常是相邻的,界线是模糊的。
而且,平静与混乱并存。
即使觉得很普通,人也很容易改变。不是一直在变,而是在普通和不普通之间轻易地转换。
好美小姐用不同寻常的平静声音,向我们传达清美小姐的话语。
就像快乐的事一样。
我觉得不能说谎。
但生与死又全然无关。
生与死,不应该被拿来比较。同一杆秤不能放在一起。
生与死是唯一的。比什么都应该尊重,生命不应该被任何人伤害。
虽然很想这么相信,很想这么祈祷,但是马上就要迎来和樱子小姐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了,很多次我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清美……她是这么说的吗?”
“嗯。”
面对我们的问题,好美小姐面带微笑地说。
“蝴蝶呢?”
“什么?”
“你周围的死者留下的东西里有没有蝴蝶标本?”
樱子小姐提问的意图,我非常清楚。但好美小姐似乎不太明白,微微歪着头。
“我不知道,不过我丈夫有,应该是杏的遗物。”
“现在还有吗?”
“怎么样?也许是新居重建时扔掉的,我也不知道……”
自己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好美小姐抱歉地说。
“那你还记得品种吗?”
“啊!那个……我记得是好像是长尾凤蝶。”
好美小姐看着天空,似乎没有自信,但又像是在追溯记忆。
“是一只很大的黑色蝴蝶,背面有血一样的红色斑点,尾巴很长,据说是一种叫麝香凤蝶(紫凤蝶)的蝴蝶。”
“拟态成蝴蝶?”
“嗯,不是拟态成别的生物,而是拟态成别的蝴蝶,据说紫凤蝶有毒,所以很难被捕食动物盯上,好像还有其他蝴蝶那样的……”
樱子小姐再次在床边坐好,单腿交叉,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
“……那么画呢?她有没有拿着一个叫花房的男人的画,或者是画的模特?”
“杏?还是姐姐?”
“哪个都可以。”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阿姐以前做过绘画模特……”
“你还记得是什么名画家的作品吗?”
“我不太懂,不过构图我听过,画的题目好像是莎乐美,应该是一幅举着人偶的脖子亲吻的画。她说人偶的脖子很重,胳膊都酸了,很辛苦。”
(莎乐美是以色列希律王的女儿,希律王是莎乐美的继父,美丽绝伦的莎乐美公主因为对先知约翰一见钟情,向他表达了爱慕,想得到他的一个吻。没想到,先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在希律王宴会上,希律王答应只要莎乐美公主跳一支七面纱舞就满足她的所有愿望。莎乐美献罢舞,要求杀死约翰。王虽万般不愿,奈何金口玉言难以收回,只得命人奉上了约翰的头。莎乐美捧起先知的头,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先知冰冷的唇上。
在最后,莎乐美对着先知的头说:“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只要你看到我,你一定会爱上我…爱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伟大。”)
“那是名为少女蝶的创作人偶吗?”
“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能说的大概也就这些了。虽然我很难过,但我觉得阿姐一直都是那么的神秘,从未让别人看到过真正的她。”
遇到天才或者怪物,被吸走人生的人的末路——遇到改变自己人生的人,人生被夺走,然后失去一切的人,现在已经是一个空壳。
像人偶一样空空如也,内部只有空气和垃圾堵塞。
一个人想得动不了的人偶。
如果没有代替的生命就活不下去的人偶。
她应该是被丈夫身上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弱点所吸引,才决定和他一起生活下去的——好美小姐用沙哑的声音嘟囔着,躺在床上,捂住了脸。
“大家都丢下我一个人。”
好美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像哭一样颤抖。
“可是,不管我多么讨厌,早晨还是会来迎接我的。即使心里空落落一片,仍然要呼吸,我都快忘了呼吸的方法了。”
说到这里,好美小姐两眼噙满泪水,摇晃着眼睛看着我。
“谢谢你救了我——不过,要是那时候杀了我就好了。”
我的眼皮慢慢垂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好几种感情在我心中激荡、挣扎,紧握的拳头内侧,只是热得发烫。
我把脸靠在车窗玻璃上,呆呆地望着过往的风景。
被街头灯光染成淡红色的雪,开始飘落的大粒雪,夺去了我的视野。
这条路我很熟悉。每天都要经过的路。即使看不到前方,风景也能看懂——但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说只是我觉得自己懂了?
实际上只是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清美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那么……杏小姐和清美小姐都是花房里的蝴蝶吗?”
“…………”
我不看樱子小姐,自言自语道,她只是默默地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
“那个……杏小姐和信彦的事,真的不告诉警察吗?或者告诉八锹先生?”
“说出来有什么用?当事人都死了,活下来的好美也一样,跟死了一样吧?”
樱子小姐这冷嘲热讽的话语,让我感觉喉咙深处一下子狭窄了,如果我现在是一个人的话,也许会哭。
“至少能救好美小姐吧……”
三个人好不容易才开始了紧紧相连的生活(好美小姐,清美小姐的亡灵,长永先生),一瞬间,我们就让关键的人变得不幸,陷入了痛苦之中。
尽管如此,樱子小姐却无情地说:“不行啊。”
“人常常会把自己的生命与他人重叠。对我母亲来说,惣太郎就是自己的生命。那孩子死的时候,我母亲也确实(心)死了,死者不会复活,永远死去。”
“……要怎么跟八锹先生解释呢?”
“什么都不说,我一点都不想说花房的事。”
“……果然是这样。”
“如果告诉他,那个男人也会有危险。教务主任的死,应该算是有个了断吧。如果不去管他,他也会找到别的案子的。”
他应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樱子小姐面不改色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
但好像是在骗他,心里很难过。
所以我给他发了邮件,如果他来旭川的话,能不能再跟他聊一聊。当然,我自己也没有自信把一切都告诉他。
而且那天比想象中来得早。平安夜的前两天的星期天,八锹先生发来短信,说要去附近,邀请一起吃午饭。
八锹先生其实是个辣党,我和他去了一家搬到车站前的拉面店,那家店的辛辣味噌味道从以前就很受欢迎,两个人吃完拉面后,我发现连普通的味噌都很辣,实在吃不来,我就在购物公园里我买了一袋婴儿蛋糕,手拿热饮和八锹先生一起在冬天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
“抱歉……让你特地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喜欢和人见面交谈,因为有时候,不仅仅是眼神和动作,语言和语言的字里行间、呼吸中才包含着真实。”
“一开始,我觉得八锹先生更讨厌人,或者说是冷酷无情的人。”
他请我吃了拉面,作为小小的感谢,我把婴儿蛋糕连同袋子递了过去。袅袅升起的白色蒸汽,又甜又香,让人欲罢不能。
“啊,我讨厌人类。”
“什么? !”
从汗流浃背的纸袋里拿出三个婴儿蛋糕,在送进嘴里之前,八锹先生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 !”
我嘴里的水分被迅速夺去,声音含糊不清,八锹先生笑着眯起眼睛。
刚出炉的蛋糕,软绵绵的,软绵绵的,甜甜的,在外面的空气中迅速变冷,但冷热都很好吃。
“我讨厌人类,但人类的行为很有趣。”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和樱子小姐很像呢,她也讨厌人类,但是很喜欢骨头——”
“我不希望把我和她混为一谈,因为完全不一样。”
看样子他真的很讨厌,连喜欢的食物也否定了。
但是,当我看到铜像里那位对着猫吹萨克斯的大叔的围巾快要散开时,看到为其掸雪、修理的八锹先生时,我想,他真的讨厌人类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有什么事?”
“不……八锹先生为什么会成为新闻记者?”
听到这个问题,他扑哧一笑。
“确实,报纸辉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全被电子媒体取代了,呵呵呵。”
“啊,我没说那么多,不过……”
我感觉他的发言很不像他,但他的表情既没有消极,也没有贬低。
“现在这个时代,不用特意去现场,只要在SNS上搜索,就能轻易找到现场的目击者,甚至连影像和图像都能找到。不用在网上到处找,网站就会很仔细地帮你锁定社交网络上的账号——但这并不是全部。”
他说着,把手里的热绿茶轻轻扔给我,过了门。
然后把覆盖在萨克斯大叔那圆滚滚身体上的雪收集起来,堆成了雪球。
“立体的。”
“立体?”
我不禁歪着头,八锹先生举起雪球给我看。
“世界不是平面的,而是层层叠叠的立体的。如果只从正面看,是看不到背面和小阴影的。例如,悲剧性事件的被害者,反过来看是非常厉害的坏人,而加害者才是长时间的被害者。”
就像这个雪球一样,一个事件实际上是很多事实的集合体——说着,他把雪球递给了我。
“真实不一定只有一个,虽然不可能全部都捕捉到,但我们记者的工作就是把它变得更加立体。即使过时,即使不被理解,但这是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
“…………”
我用茶水换来的雪球很轻,又白又冷。而且很脆弱。
“……为什么是法医?”
“什么?”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的目标是成为法医。”
“啊……果然很奇怪吧?”
“这个嘛。不过,我想能选择这条路的人并不多。”
确实,不是普通的医生,而是法医学的专家,作为前途选择的人可能很少见。
“是啊。不过……你觉得这也是必须有人做的工作吗?”
偶然遇到的樱子小姐,和寻找骨头的尸体相遇了。
不久,当他们不再是‘尸体’,而是成为‘遗体’时,我无法无视他们的呼喊。
“尊敬的人们教会了我倾听遗体的呼声的方法。我认为日本对遗体以及遗属的理解和照顾都很少。我认为这是在蔑视和生一样应该保护的死亡的尊严,我想和它战斗到底。”
当然,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改变社会——便又加了一句,八锹先生第一次对我微笑了,确实是对我微笑了。
“……原来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只能做了。”
“是啊,没办法。”
我不好意思,低下头嘿嘿地笑了。八锹先生抓住我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茶色的眼睛有点亮。
“这样的话……等到你真的成为法医的时候,我一定会写报道。希望你小小的挑战能在别人心中播下种子——因为这也是我的工作,也是报社的工作。”
“啊?真的吗?嘿嘿,我要向妈妈她们炫耀一番。”
人生中,名字登在报纸上的事情并不多,祖父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也没想过能改变世界——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有时安慰、鼓舞对方的人生,和谁联系在一起。文字会留下来,馆胁君。语言比人的生命还长。甚至超越了时代。”
“比人命还重要吗……”
说到这里,八锹先生好像要掩饰自己的热情,整理了一下眼镜,说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但是……就连从事我这一行的人,都不知道‘死’在身边。我在想,频繁发现尸体、亲临案发现场的你们两个人,会不会做些荒唐的事呢——嗯,这就是事实比小说更离奇的地方吧。”
虽然难以置信,但真的有这种事吗?八锹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的确,我和樱子小姐叫遗体——但现在不只是这样。
他其实在接近一个危险的存在。
如果现在告诉他一切,也许会有所改变。
如果我没有对他说谎的话。
如果我有勇气的话。如果能和他一起战斗的话。
“啊,那个!”
“……是吗?”
“那个……对不起,没能让你采访到大新闻。”
必须说——我这么想,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只好这样搪塞过去,他微微扬起嘴角。
“为了不让那个荒唐的人出大事,你可要好好监视她啊。”
“那……我不可能!樱子小姐不可能听我的劝告!”
“我知道。所以到时候请您在迅速报警的同时,和我联系。我会让您坐在办公桌前,马上插满整个版面。”
“我根本笑不出来!”
八锹先生的语气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苦笑着回答。
对了,完全笑不出来。
一点也笑不出来。
于是,我带着小小的后悔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果跟他说了,他也会陷入危险。这样就好了,没办法了——我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咔、咔”地穿过圣诞人潮,走到公交车站时,突然响起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啊!”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辆熟悉的小车停在那里。
好美小姐坐在驾驶席上。她看着我招了招手。
“你好,出院了吗?”
“上车。”
“什么?”
“好了,快上车!我在车里说!”
我被她紧张的表情和声音所压倒,只好按她说的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
“会死的。”
“什么?”
“你也是。”
好美小姐直视着前方,眼睛暗淡无光。
“是过去。人活在过去的束缚下,思念、回忆是锁链。”
“……好美小姐?”
“人在失去所爱的人时,就会死去。人生。即使还在呼吸,也和死了一样。人绝对无法逃离过去。”
“…………”
“你也会这样的,当你失去她的时候,你就死了。”
“她”是谁,根本不需要确认。
我也知道自己可能会失去,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是我重要的人——但她最重要的人不是我。
所以,我已经做好了分手的心理准备。我知道——但是,我真的能想象得到吗?在没有樱子小姐的世界里生活的自己。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变成洋娃娃。”
我拼命挤出声音,她小声嘀咕道:“是吗?”
“我一直一直在寻找。早上也好,晚上也好,一个人的时候,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偶然的瞬间,我总是想起姐姐。姐姐为什么会死,反复寻找答案,明明知道我就是不懂阿姐的想法。”
“好美……”
“不过,我还有办法听到阿姐的声音。幸好我还活着……幸好我没死。”
“清美小姐的声音……”
说着,好美小姐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我,扑哧一笑。
“我要去把洋娃娃的头拿回来。那个洋娃娃是姐姐的东西,我必须把它还给姐姐,让她表扬我……”
“人偶是住吉花的那个……”
结果,我们虽然逼近了杏的死亡,却仍然对住吉花一无所知,连人偶的头在哪里都不知道。
“可是,就算这样,我们又要做什么?而且,为什么要我……”
“没办法,你也得协助我。”
“……协助?”
“不是说好了吗?”
顿时,背脊一阵发冷。
“为了保护心爱的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吧?所以你也一起做愚蠢的蝴蝶的标本吧。”
“……那么说,你也是亡灵们的……”
约定的时刻到了,我犯罪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