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觉得睡眠不足时,受到最大损伤的是身体的「外壳」部分。感觉身上的皮肤和肉似乎失去了遮挡阳光的功能,让身体内部的的脆弱部分因此暴露在外。强烈的阳光化作无数的针扎在身上。
赖雅的步伐也相当沉重。他踩著这样的步伐走在商圈里。
天气预报说从早上开始气温就会超过三十度。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感觉停下脚步的话,自己的内在就会溶出到柏油路面上,进而变得像是煎荷包蛋般的物体。
结业式这天就算放假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反正也只是发成绩单而已。就算当天缺席,成绩单过几天也会邮寄到家里。这是他前年度第三学期实际体验过的事情。
从考试的时候开始,他的生活步调就乱了套。这个学期的期末考中,二年级的考程是每天早上十点半开始考两个科目。第一天减少自己的睡眠时间去面对英文考试的赖雅,在考试结束回到家以后立刻就睡著了。他在下午六点醒来,之后开始熬夜读书,然后在「一天的尾声」时前去考试。回到家以后马上入睡──这样的生活模式持续了一个星期。在考试结束后为期一个星期的考后假中,他的生活步调又更加的混乱,而他「昨晚」的就寝时间是在早上五点。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要去上学。这是迈向暑假堕落生活的第一步。
就算只睡两小时也要去学校。只有今天,他会想要乖乖起床。
只要拿到成绩单,和冴原聊天时就能多一个话题。
这个礼拜他跟冴原都没见上面。虽然她在考后假期间也会为了社团活动而去学校,但她晚上十点半才会离开家里。赖雅觉得在那种时间还继续工作,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些不自然。至今他都是以「她去学校时自己正好也在工作」的名义和她见面。如果突然把这段时间延后三小时,说「其实我在这个时段也会出来排商品」的话会有些奇怪。搞不好冴原会怀疑他在跟踪自己而再也不来店里也说不定。那样就伤脑筋了。
暑假时社团活动是从几点开始这点,他还没问过冴原。若错过今天的话就没机会问了。
一抵达学校,赖雅就趴到了桌子上。和脸颊相触的桌面是冰冷的。
原本在和朋友聊天的三井清辅走了过来,往他的脸上看去。
「赖雅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有点睡眠不足。」
赖雅头也不抬地回答他。
三井坐上自己的桌子,然后用脚抵著赖雅的桌子。
「为什么你在考试期间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开心,结业式的时候却在喊累啊?正常来讲应该都是反过来的吧?」
「不,正常来讲考试很好玩吧?」
赖雅如此回答之后,三井便笑了出来。
「你还真奇怪。」
他并非喜欢一切有关考试的事物。即使是赖雅,他也没办法喜欢上解答问题之后被打上分数,再根据分数来决定自己学期成绩的过程。
他喜欢「这就是最后了」的感觉。聆听无趣的上课内容,然后解答无趣的练习题,还有背一些无趣的单字,这些项目的集大成就是考试。一次决胜负。在短时间内决定一切的结果。这种做法很适合赖雅的个性。
于礼堂举行的结业典礼就在赖雅打瞌睡的过程中结束了。
回到教室之后班上开始进行班会。他由班导手上接过成绩单。赖雅的学期成绩大部分都是十等级评分中的八分,而七分的则有三个科目。比起第三学期,拿到七分的科目少了一科。考试的答案卷也集成了一叠发还给学生。赖雅每个科目都是七十几分。几乎没读的数学却比花时间去读的英文还要高分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喂~赖雅~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吧。」
三井抢走了赖雅手上的成绩单。由于成绩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所以就算被别人看见他也不会觉得丢脸。
「唔……」
三井的脸色大变。「你的成绩不是还挺不错的嘛。」
「是吗?」
「什么嘛……我看你那么沮丧,还以为你考得很糟耶。」
赖雅趁隙抢走了放在三井桌上的成绩单。排满成绩单的六之间还掺杂著一些五跟七。
「其实我有写学长的考古题,你要不要也写写看?」
「那就是我给你的考古题吧。」
三井以一副想说无法接受这种结果的表情将成绩单丢到赖雅桌上。
一个学期当中的最后一次班会结束了。弥与野光边避开像是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同学们边走了过来。
「电影要什么时候去看?」
「我都可以。」
赖雅、弥与野、三井他们三人之前就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电影。虽然春假的时候也做过一样的约定,但那时候因为赖雅睡过头而变成了只有两人。那是发生在进入昼夜颠倒的循环时的事情。这个暑假说不定也会发生一样的状况。
「可以的话我希望七月中旬的时候去。」
因为三井接下来要去社团,所以他已经打算要脱掉衬衫了。「而且到了八月的时候又要集训又要比赛。还要去奶奶家。」
弥与野以点头回应。
「而且还有特考。八月的时候大家都很忙,应该没办法吧。」
特别考试──一般通称「特考」,这场考试会用来当作从莲大附高推甄进莲华大学的评分标准。在长假之后的开学典礼隔天将会进行英数国三项科目的考试。考试范围是从入学以来至今的授课内容。因为有这场考试,假期的后半段将会为了准备考试而忙得不可开交。
赖雅的昼夜颠倒生活并不存在著时程表这种东西。他自己也是完全没办法控制。
「那,阿清跟弥与野你们先自己商量好时间吧。」
他心想,他们两个乾脆开始交往,两个人自己去就好了。他这并非为朋友著想,或许反倒算是无情也说不定。赖雅不是很喜欢跟别人一起出游。
赖雅在比早晨时还要更炽热的阳光下离开学校。全身都被太阳晒得发痛,就好像血液被煮沸了一样。赖雅想像著走到阳光底下的吸血鬼会不会也差不多是如此的痛苦。
他在莫名觉得很不敢看而犹豫了一下之后,拿起了手机。
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七点半。在没有光线而显得很蓝的房间里,液晶画面看起来相当的白。
「可恶!糟了……」
赖雅连忙离开了床上。
虽然有先设好闹钟,但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关掉了闹钟。从学校返家以后他马上就进入了梦乡,而且也没作梦。
他脱下满是灰尘的制服就扔在原地。虽然他的母亲说要拿去送洗而要他先放到客厅去,但他现在无暇理会此事。他穿上卡其裤,一边扣著衬衫的钮扣一边前往玄关。他连穿鞋都觉得不耐烦,在穿好鞋子以后他打开门,走下楼梯。
若今天没见到冴原的话,今后将会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没有和冴原见面的机会。
而冴原正走在店前的道路上。赖雅从楼梯的途中一跃而下,并向著冴原大喊:
「冴原──!」
「哇!吓我一跳!」
冴原被吓到抖了一下,然后全身僵硬。赖雅觉得她夸张的反应很好笑而笑了出来。
「噢,抱歉。」
「啊,原来你是从这边下来的啊?哦~」
冴原一边压著胸口,一边望向位于建筑物缝隙间的昏暗阶梯。
赖雅扣上衬衫最底下那颗未扣上的扣子。
「我已经去完结业典礼回来了。」
「啊,这样啊。那就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呢。」
冴原露出像是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微笑。赖雅看见那样的笑容,也不由得跟著露出微笑。
「嗯,放暑假了。」
「真好。」
「很好对吧~」
不像平常一样在店里,而是在外面的路上见面的话,会觉得好像有约在特定的地点等待对方一样,让他觉得心痒难耐。
「我先去买一下红茶。」
「嗯,我在那边等你。」
赖雅站到店门口。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就应该穿好一点的衣服再过来──赖雅在心里为此感到后悔。店里有规定不能穿T恤以及牛仔裤上班。
冴原拿著和以往同款的红茶走出店门。多亏了是在店外偶遇,所以也不需要用上事先准备好的藉口,两人就自然地一起走向车站了。赖雅觉得这是不错的发展。
「冴原,暑假你有要做什么吗?」
他一开口就提出了直捣核心的问题。今天似乎能够积极地和她进行对话。
「每个星期五都有社团活动喔。」
她今天大概也有排球社的练习吧,在结业典礼这种日子里她却背著庞大的运动包包。
「你还真辛苦。从『早上』就要去社团了吗?」
「嗯,『早上』就要去了。」
「该不会要在跟平常一样的时间去学校吧?」
「对啊~难得都放暑假了说~」
冴原很夸张地垂下肩膀。由于背包因此滑了下来,所以她连忙地抓住背带。
赖雅现在很想握拳欢呼。如此一来,在暑假期间也有机会见到面了。他由衷感谢排球社里安排那种练习时程的魔鬼教练还是其他什么类似工作的人。
「考试考得怎么样?」
冴原如此询问,赖雅对此则是以得意洋洋的语气回答:
「好极了好极了。考试大多都是七十几分,学期成绩的话有几科是七分,剩下的都是八分。」
「喔~挺不错的嘛。」
「冴原呢?」
「我的要等一下才会知道。」
「那一年级的时候呢?像是第三学期时候的成绩。」
因为赖雅现在处于得意洋洋的状态,所以很坚持要把成绩问个清楚。冴原像是浏海盖到了眼睛般,用手指去拨开浏海。
「第三学期是……十分。」
「什么?」
「就说了…是……十分啊。」
「你说十分的意思……是全部科目都十分?」
「嗯。」
「咦,那……夜间部应该不是用二十等级评分法吧?」
「嗯,十分是最高分。」
「你应该不是在说影宫的成绩吧?」
「影宫也是全部十分,然后我也是。」
「……真的假的?」
「嗯。」
他可以得意洋洋的时代就此划下了句点。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说出了非常失礼的话。
「呃,那个…抱歉……老实说,我一直以为冴原应该不是什么模范生……」
「朋友也说我很不像模范生。」
冴原脸上带著不晓得究竟是在生气还是感到害羞的复杂笑容。「可是影宫她是考试几乎都考满分,偶尔考个九十八分的全科目十分;而我只是考试全部都九十分左右的全科目十分,实际上完全不一样……」
「不,那样子也很厉害了。」
「可是我很不擅长应付特别考试。我没办法应付没有范围的考试,而且也不太会写应用问题之类的题目……」
冴原不断拨弄著自己的浏海。赖雅是第一次看到她表现出如此难以启齿的模样。
「我倒是很喜欢特别考试。」
「是吗?」
「嗯。不觉得很热血吗?就好像是在靠实力决胜负一样。」
「这样啊。」
冴原继续拨弄浏海。赖雅希望她说话时能再稍微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所以你暑假只有要去社团活动跟特考?」
当赖雅这么一问时──
「嗯,很无趣吧。」
冴原终于朝他露出了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我也讨厌暑假。」
虽然这是赖雅的真心话──
「你又在开玩笑了~」
但冴原却不把这句话当真。
「你暑假的时候不会做些有趣的事情吗?应该有吧?」
她以像是在开玩笑的语气向赖雅询问。
「有趣的事情?没有啊。我不会去人蛇杂处的地方,也不会去夜游。」
赖雅把班导在班会时说过的叮咛话语拿来开玩笑回答,冴原笑了起来,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在车站分开以后赖雅踏上了归途,途中赖雅回想著刚才她所说过的话。
(原来冴原很聪明啊……什么嘛……不行,太可爱了!)
他对于那样的反差比较没有抵抗力。他是会不小心就开始看起「百兽之王狮子的感动育儿贴身纪录一百五十日」那一类纪录片的人。
(不过,要是反过来变成冴原在学业上完全不行呢……?啊啊!那样也好可爱!笨笨的冴原好可爱!)
到头来,赖雅只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而已。
◆
对于吸血鬼来说,「早上」会是最热的时段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天实在是热得太过头了。
标榜冷气不会开太强的车内非常的闷热。以防万一,冴原把运动包包的拉炼稍微打开了一点。若巧克力在包包里面待到中暑的话就糟了。虽说月轮蝙蝠是原生于南美的蝙蝠,比较耐热,但太热的话对它还是不太好。
她抓著吊环,站在车厢中央附近。
意识有些模模糊糊。感觉似乎说了许多不必要的话。那都是因为没有先做好心理准备的关系。在天堂便利商店外面遇到了赖雅,有些冲昏头了。如果和平常一样是在饮料区见面的话,就能用普通一点的态度面对他了。像那样突然出现实在太狡猾了。明明进到店里以后通过收银台,一直到站在冷藏库前的过程是一种仪式,他却直接出现在面前。
冴原觉得成绩很好这一点根本没什么好自满。她反倒觉得那么做就好像是在四处跟别人说自己是器量狭小又无趣的人一样。
她会那样想,是因为她害怕在考试时得到好成绩。她害怕考不好而让成绩下降这件事。她会忍不住去想是否成绩下降了以后就再也无法上升了,因而对此感到恐惧。一年级第一学期时只是刚好成绩很好而已,在那之后便一直汲汲于维持自己的好成绩。她在考试之前总是会吃胃药减缓自己的胃痛。她心想如果能像影宫一样从容地取得高分就好了。明明考得不好也不会因此挨骂,明明学校的考试只要轻松应考就好,她却会忍不住试图发挥超越自己极限的能力。她讨厌自己的这种胆小。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小心让赖雅感觉到了她心中的胆怯。赖雅在考前完全不会感到紧张。他那样的态度正是原本冴原心中所想的理想态度。
(他说「特考反而让我觉得很热血」呢。真像个男子汉!果然很帅气!呀~!)
她看向正前方的窗户,便发现窗户以夜景作为背景,映出了笑咪咪的自己。她觉得自己肯定也在赖雅面前露出了这种表情,随后她就用獠牙咬著下唇,低下了头。
发还回来的答案卷全都是九十几分,学期成绩则所有科目都是十分。虽然不希望拿到好分数,但还是会因此感到放心。冴原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放心,才会几乎弄坏自己的胃拚命读书。
「这样果然跟我的风格不搭啊……」
因为继续拿著的话朋友们会来嘲弄自己,于是她早早就把成绩单拿到桌上摺了起来。
班会结束之后,教室内变得很冷清。走廊上则四处响著和置物柜中的蝙蝠说话的声音。
朋友们围著冴原和影宫的桌子,享受这个学期最后的聊天时光。
「影宫的也很不正常啊。这分数是怎么回事啦。」
看向那一叠答案卷的朋友们微微点头。因为影宫这次所有科目都拿了满分。
影宫将手肘顶在桌子上,手撑著脸颊,耸了耸肩。
「如果有想拿两百分的决心的话,拿个一百分是很正常的啊。我反倒对于只能拿到这种分数的自己感到失望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朋友们向她抱怨。能够理解影宫话中之意的应该也只有她本人而已吧。
接著话题转移到暑假上头。
「冴原,惯例的那个怎么样了?」
「应该会在七月底举行吧,还没确定就是了。」
「那确定了之后再告诉我们吧。」
「嗯。」
进到八月之后,就会因为排球社的集训和比赛而变得忙碌起来。所以必须先在那之前把假期都享受完。
「今年夏天会不会跟之前不一样,有什么好事呢……」
「你说的好事是怎样的好事?」
「啊?嗯~说穿了就是男人啦,男人。」
「也说得太穿了吧……」
「啊,说到男人──」
朋友们的视线集中到了冴原身上。「你跟赖雅的进展怎么样了?」
「才…才没什么进展不进展的啦。」
冴原说得支支吾吾。实际上,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她能和赖雅见面是因为赖雅为了工作而待在店里,也不清楚暑假时他会不会在同样的时段出现。因为是工作,所以也不能请他配合自己改变工作时间。其实最希望是在社团活动过后很疲劳的时候见上他一面,但白天的人类不可能在那时候还醒著。
「如果啊,要给赖雅的外表打分数的话,你会给几分?」
朋友们完全不了解冴原的心情,还向她问了这种问题。
「这我怎么会知道啊,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冴原玩弄著自己的浏海。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分数吗……评得严格一点,应该是九十分吧。不,他前阵子作了春梦,作为惩罚就降到八十五分。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那影宫呢?你也有见过赖雅吧,你会给几分啊?」
朋友们怂恿著影宫。
「我想想──」
影宫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过了头。「嗯,应该是三十分吧。」
「好低!」
她的评分标准总是很严格。
(就算是公认很帅的足球社学长,影宫也只给他五十分而已。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个人。脸是长得满好看的啦,但是眉毛修过头了,身上又飘著香水的味道,所以不是很喜欢。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给他六十分吧。)
「你的三十分是用满分几分来算的啊?」
被朋友们这么一问,影宫随即作出了呆愣的表情。
「咦?满分是四十分啊,怎么了?」
「还真是不上不下的分数耶……」
「满分四十分拿了三十分算很高了吧?」
「我说的四十分啊──」
影宫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然后指著线条中央的附近。「是只算长相的分数。其他要素加起来还有六十分,总共是一百分。」
「那赖雅的总分是多少啊?」
「唔~七十五分左右吧,因为他还满热心的。」
(七十五分吗……比我评的分数还要再低十分呢……啊,评足球社学长的时候她也是比我低十分。影宫还真贯彻自己的评价标准耶。)
冴原凝视著画在前面桌子上那看不见的线段。她很喜欢给赖雅好分数的影宫,以及让影宫作出高评价的赖雅。她很想张开双手拥抱他们两人。
朋友们的话题回到了暑假上。
(暑假……话说回来,赖雅说过他讨厌暑假。为什么他会那么说呢?有高中生会讨厌暑假吗?还是说他其实不是高中生?……不不不。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会讨厌暑假……是因为不能来学校?因为会见不到在学校的某人?……唔~真伤脑筋。毕竟是八十五分──不,实际上是九十分啊。那个某人肯定也很喜欢赖雅。我该怎么办啊……)
时间已经来到了该去社团的时候,但冴原却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她在想朋友们的谈话里会不会混入了这个难题的答案,于是便一直静静聆听她们的对话。但答案果然还是不可能出现在她们的对话当中。
二
虽然早觉得这件事总有一天一定会发生,但这一天来得意外迅速。
昏暗的寝室中亮起了液晶萤幕的画面。赖雅看著显示在手机萤幕上的时间,吐了长长的一口气。
决定在跟冴原见面之前先睡上一觉是个错误。在下午五点入睡,七点起床──在结业典礼那天曾经成功地只睡了两个小时。为何这次却没能达成呢?
恐怕是因为每天都有跟她见面吧。进入暑假以后,赖雅一直配合著她的上学时间去店里。虽然没有一起走到车站,但有在冷藏库里向她打招呼。就是这个部分让他大意了。另一方面,结业典礼那天他心中还有由「错过这天就没有下次了」这种想法所产生的紧张感。所以这之前才会起得来。
由于没有关上窗廉,他能够清楚看见窗外的黑暗。晚上十一点半的天空比起晚上七点的天空还要更有「夜晚」的气氛。外头没有留下丝毫夏天傍晚的余韵。在如此黑暗又寂静的时间醒来,让人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
冴原没有寄邮件过来。对她来说,自己应该就只是那种程度的存在吧。看到冷藏库里没有人时,可能会心想「他怎么了?」,但走到车站的时候搞不好就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就算自己寄给她一封内容是「我睡过头了」的邮件,她可能也只会心想「是喔」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吧。甚至可能会心想「那又怎样?这家伙自我意识过剩吗」也说不定。
(我真没用啊……没用到不行啊……)
他关掉空调以后便离开了房间。
他的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会在这里是因为白天的班表已经轮完了。
「赖雅,你刚刚才起床吗?」
母亲转过头来,电视的光芒照映在她湿润的头发上。洗完澡再喝一罐罐装啤酒之后立刻就寝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
「嗯。」
赖雅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我就知道。因为你没有来补货,我就在猜会不会是那样。」
「嗯,抱歉。那我现在去补吧。」
「你几点睡觉的?」
「傍晚五点左右。」
「然后就睡到六、七、八……睡了七小时吗?都睡了那么久了,你应该也睡不著了吧?」
「嗯。」
赖雅将矿泉水倒进杯子里,并且喝下。
「这样的话,那你接下来要几点才睡?」
「我想想──」
他以上学期间的生活为基准来思考。主要是早上七点起床,然后在凌晨一点入睡,所以活动时间是十八小时。晚上十一点半起床的话,就寝时间就会是明天下午五点半。
他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以后──
「你的生活步调完全乱掉了呢。」
母亲如此笑道。
「嗳,这就老样子啊。」
赖雅把杯子放到流理台以后就回到了房间。他换上衣服,离开家里。
他很想用邮件问冴原是几点离开学校。如此一来就一定能够见到她,而不会因此浪费了一天。
(不……应该不行吧。那样会变成约出来等,那已经是属于男朋友的范畴了。就凭我是不能踩线越界的啦……)
由于吸血鬼的午餐时间接近,店里满是客人。吸血鬼的一天也过了接近一半了。只有赖雅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才来,终于要开始活动。
停下订购商品的工作前去收银台的父亲和赖雅擦身而过之后,便一副好像看到稀奇的东西似的说了「喔!」的一声。
◆
明明是「中午」,体育馆却相当热。
虽然领队说这应该比起太阳高挂的时间还要凉爽许多,但冴原无法抑制不断流出的汗水。
滴落到地板上的汗珠相互交融,变成了像是水洼般的景象,于是她用手向场外示意。站在排球柱旁的一年级学生见状便将抹布丢了过来。她用那条抹布擦拭地板之后,再用鞋底去踢地板,确认地板不会滑。
「喂~喊出声音来练习吧。」
冴原将抹布丢到外面,向一年级学生们发号施令。围著场边站著的一年级成员们向场内的选手们喊:
「集合──」
「下个发球──」
「认真发球──」
由于要兼顾到其他社团,所以女子排球社只能使用体育馆内的其中一个场地。若以比赛的方式来练习,就一定会出现有人只能在场外观看的情形。
三年级成员将会在夏天集训要开始之前引退。冴原是内定的下一任副队长。新任队长是个很温柔、能把学妹们当成朋友看待的人。既然这样,自己就必须严格管好整个社团──冴原就像这样鼓足了干劲。
发球权在冴原所在的A队手上。对方的接发球有些紊乱,害举球员跑去追球。一发长托球传往左翼过去。身为中间手的冴原只身上前拦截。
那是个假动作。球轻轻飘过身高和跳跃高度都是社内最高的她的指尖,一年级的两名后卫犹豫著要不要扑上前,和举球员面面相觑,球就这样掉落在攻击线前。
冴原一边拍手,一边对于露出像是在说「糟糕了」的表情的两人说:
「别在意别在意。」
两人就像是被她拍手的声音所催促般连忙进行位置的轮转,就接发球位置。
「喂~喊出声音来──」
听到冴原的口令以后──
「不要在意──」
「下个发球──」
「认真接球──」
场外的一年级生便如此回应。
冴原很不擅长跟学妹交流。虽然她自己莫名受到学姊的疼爱,但换成自己当上学姊之后却没办法好好地疼爱学妹。她们可爱是可爱,但可以看见她们在观察自己的脸色,因此很难老实地疼爱她们。冴原在想要不要乾脆反过来让自己变成很恐怖的学姊。既有温柔的学姊又有恐怖的学姊,这样很均衡。可能多少会被学妹们讨厌,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她的情形岂止是「多少会被讨厌」而已,她粗鲁的言行和重视秩序的态度,以及在比赛中的凶狠表情,早让一年级的成员们害怕到在私下称她为「鬼原」了。当然,她本人完全不知情。
一到休息时间,冴原就用毛巾裹著手机走到体育馆外头。这是因为社团里有规定练习时不能玩手机。
她躲在校舍暗处查看有没有新邮件传来。
(唔……果然没传来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今天早上」来学校的途中,并没有看见赖雅的身影。她有假装在犹豫要买什么而在那里等了一阵子,但到最后他依然没有现身。
虽然她心里期待著赖雅会不会为了此事作些解释,可是赖雅却没有传邮件给她。
虽然早觉得总有一天一定会发生无法和他见面的情况,但还是觉得受到了打击。
暑假期间和上学期间的情况不同,会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有自己的行程。
她想得太天真了,想说因为从放假第一天就天天和他见面,就觉得接下来也能继续维持下去。早知如此,就应该先问清楚他会待在店里的时段──「你都是在七点半的时候工作吗?」「嗯。」
不过,即使他说了「都是」,也并不代表他每天都一定会在店里。那间店二十四小时都有在营业。赖雅的工作应该不是只有在那个时段才能做吧。
那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他如何?──「我离开学校之后,大概两点左右会到大内山车站吧。」
这么做一定只会得到「是喔」的回应而已。搞不好他还会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也说不定。
赖雅现在也待在天堂便利商店的二楼。知道他身在何处,却无法跟他见面。对吸血鬼的眼睛来说,星星的光芒很耀眼。膝盖也因为护膝被汗水弄湿而感觉有些刺痒感──冴原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很不合理。遭遇到的总是一些无可解决的痛苦,让她应付不来。
一回到体育馆,她便发现一年级成员们正趁著正式选手不在时在练习。休息时间结束之后,她们立刻空出场地。
冴原捡起掉在脚边的球,并把球丢向人在篮子旁边的一年级成员。她的手上已经抱了三颗球。她手上最上面的那颗球被冴原丢出的那颗打中而因此弹飞。
「啊,对不──」
「对不起!」
一年级的成员当场丢下手上残留的两颗球,动身去追赶「鬼原」丢给她的那颗排球。
◆
生活步调日夜颠倒之后,沉浸在烦恼当中的时间也会跟著变长。
医生曾对赖雅说过要去晒一晒早上的阳光,赖雅在此时想起了这句话的意义为何。就算不情愿,早上也非得要起来不可。相对的,在晚上醒来的话,会因为心中一种把事情搞砸了的心态而提不起劲起床,结果就会继续在床上待上大约两小时的时间。以那种方式开始的一天不可能会让人提得起劲,当然也就不会有那个力气去调整日夜颠倒的生活。
赖雅和冴原一直错过见面机会的日子仍然在持续著。应该说他现在反倒不想见到冴原。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凄惨得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
在眼睛以及心灵都已经适应昏暗的房间时,赖雅才终于起身前往客厅。他的母亲已经为了应付「明天」的生活而进入了梦乡。这阵子他连跟家人都碰不上面。这个家里总是会有人在睡觉。因此,在这个家当中根本无法肆无忌惮地大吵大闹。
家里有准备「晚餐」。赖雅将晚餐带到电视机前食用。他打开CS节目表,查看有没有什么节目可以看。正好有部电影才刚开始播,于是他便把电视转到正在播那部电影的频道。虽然播的是他平常绝对不可能会有兴趣的爱情片,但因为很闲,他就继续看了下去。
(这个女人好烦人啊。男方也是一直忸忸怩怩……而且这个男人的女性朋友的一举一动都好让人烦躁。要是她就在我附近,我一定会揍下去。)
两小时后,赖雅颤抖著嘴唇,哭得泪流满面。
(史帝夫……你真是个男子汉啊!居然整整二十年都暗恋著玛莎!能注意到这件事的玛莎也很厉害啊。我想史帝夫一定也觉得很心满意足了。然后茱莉亚也真是个好人啊。唉,真是的,为什么史帝夫就这样死了……)
赖雅眼泪没擦乾净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躺到床上。
他想要为爱而生,并且为爱而亡。生活步调日夜颠倒之后,心灵也跟著变得柔软,容易随著接触到的事物形体来改变自己的形状。虽然或许到了明天这份感动就会消失,然后为自己哭泣一事觉得愚蠢,但那仍然还是一场恋爱。他觉得光凭这一件事,似乎就能够让自己还能勉强抓著这个不断转动的世界。
◆
一旦用脑思考,就会苦于寻求甜味。
冴原暂时停止读书,前往厨房。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这是因为她还没下班。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天色变亮的时候了,或许今天她会直接住在公司也说不定。这种情况在吸血鬼上班的公司(特别是在夏令时间实施期间)很常见。
冴原打开冰箱以后发现里面放有布丁,于是她便拿著布丁回到了房间。在书桌上一边吃东西一边读书会有种很努力地在读书的感觉,很有趣。不过,她不希望布丁的糖水泼出弄脏笔记本,所以实际上她在吃东西的时候并没有同时在读书,而是在休息。
她将脚放上书桌,一边前后移动椅子的滚轮,一边凝视著贴在对墙上的计画表。今天要做的事情──背三十个英文单字、做完一个英文长篇阅读测验、古文习作要写四页。
冴原针对暑假结束后的特别考试建立了缜密的学习计画。数学的部分是以上学期做过的题目为中心,去写学校的题库。国文的部分先不管现代文,古文的部分惯例都会从回家作业的习作中出题,所以就去做习作。问题就在于英文,英文考试当中会出现完全没看过的长篇文章,因此她就去背下市售单字本上的单字,以及去写大学考试用的长篇阅读测验题库。
从七月的时候就开始如此用功读书的学生,应该除了她以外就没有任何人了。就算有,也只会是「说什么都想去法学院」的那种已经决定好升学方向的人。冴原没有特别想去的科系。她会想办法应付特考,单纯只是因为害怕拿到低分而已。由于不曾拿过低分,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了低分会怎么样。她觉得有可能会因为拿了低分而开始让自己的一切都跟著变得颓废。
若是赖雅就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冴原想像如果赖雅看到这张计画表会说些什么。
(应该会说「你要读得这么凶?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做」之类的吧。毕竟他是真正在考场上时还能勇敢面对的类型。搞不好还会跟我说「不要用功得太过头喔」之类的。呀~!好体贴!「你的身体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喔!」呀~!……啊,这个感觉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
她和赖雅虽然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但这情况对于她的日常生活并没有造成什么障碍──她依然在社团活动中挥洒汗水,依然在回家之后开始用功读书。她领悟到自己并不是会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人。虽然她多少会向往那样的生活方式,但她觉得利用电影和戏剧来体会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赖雅似乎具有著某种力量。他的存在暗示著「不同于那样的生活方式」。他的存在并不是告诉冴原走上完全相反的道路,而是告诉她一些和现在有著微小不同的做法,以及一些想法的转换。那对她来说是非常贵重的提示。
窗户那边传来了有东西撞击的声音。她前去拉开了平时一直关著的遮光窗帘。蝙蝠──巧克力在比客厅电视还要小的窗户另一头用爪子让自己挂在纱窗上。
「欢迎回来,巧克力。」
她打开窗户,让去散步回来的巧克力进到室内。这只摸起来只摸得到骨头和皮的小动物能够飞得出乎意料的远。
「要再早一点回来才可以喔,你看现在天都快亮了。」
她把巧克力抱到与视线同高的高度向它说话,巧克力随即发出又高又尖的「奇~奇~」的声音。
冴原想说它应该很口渴,于是就拿了小盆子装水要给它喝。一把小盆子放到地上,巧克力就扑在盆子上舔著里面的水。又小又尖的舌头伸进水里,俐落地舀起水。
「巧克力,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虽然巧克力已经是冴原饲养的第二只蝙蝠,而且已经一起生活了七年,但她还是不知道巧克力究竟都在外面做些什么。端坐在地上的她用手指的指背轻轻抚摸著那没有做出任何回答的黑色背部。
「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那样就能帮我问赖雅为什么不在店里了。用邮件的话总觉得有点问不出口啊。」
或许是想表达自己能够理解冴原的心情,巧克力发出了「奇~奇~」的叫声。
「啊,就算不会说话也没关系吧。赖雅的直觉很灵敏,如果窗户外面有蝙蝠的话,他一定能马上知道那是巧克力。而且他又很体贴,一定会先让巧克力住上一晚,到了隔天再把它带回我身边。」
巧克力默默地舔著水。
「然后就会因为在玄关说话也不方便,变成请他进来家里的情境嘛。之后就会来我的房间嘛,那样的话就会看到我的计画表嘛,接著就会说『你要读得这么凶?』嘛。这时候他就会说那句『不要用功得太过头喔』。接下来赖雅就会突然说『不要读书了,来我这边吧』。然后地点是在床上,他就坐在那边。之后我就说声『咦?怎么了?』,然后坐到他旁边。接著赖雅就会一直盯著我看。『我们来做更好玩的事情吧。』『好玩的事情是指什么?』『你明明就很清楚。』『咦,我不懂……讨厌啦,赖雅,我妈妈就快──』」
「小绫?」
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冴原太过惊吓,导致她边发出「呼喔!」的声音边跳了起来,还因此打翻了小盆子,让水洒到了地上。巧克力则飞到空调与天花板之间的缝隙里藏起身子。
「小绫?你怎么了?」
她的母亲打开门,探出了脸。似乎是因为才刚回到家的缘故,她身上还穿著上班穿的外套。
「呃,就是……不小心把水打翻了。」
冴原把翻了过来的盆子弄回原样。
「是有朋友来家里吗?」
「咦?没有啊……?」
「可是我听到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啊…呃,那是──」
她无意义地用手指拨弄洒到地板上的水。「我刚好在对巧克力讲话……」
「小绫,你到现在都还会跟巧克力聊天吗?」
母亲带著傻眼的表情笑了出来。「你从以前就一直都是那样呢。」
「不,不对……不是那样……与其说是跟巧克力聊……呃……」
「不管怎样,你们可以和睦相处那就是最好的了。」
母亲关上了门。嘻嘻的笑声沿著走廊逐渐远去。
冴原从运动包包当中拉出忘记拿去洗的毛巾来擦拭地板。她把湿掉的毛巾丢到一旁,躺到床上。
被听到自己在做些丢脸的事情了。虽然她很想向母亲喊说「至少先敲个门啦!」,但她的母亲确实有先敲过门。她的母亲并不是那种粗神经的人,只是因为自己的声音太大了。
(「如果巧克力会说话」的假设果然不是个好点子!如果被赖雅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就去死!)
冴原把脸埋进床单,再把枕头往后脑勺一压,在床上打水般踢著脚。但就算她踢起了再多的灰尘,身体也完全没有向前迈进。
◆
他应该早就放弃了和冴原见面一事。
所以他也没有设定闹钟。
即使如此,手机还是响了起来,让赖雅的思绪因此变得混乱。他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萤幕上显示著「弥与野」三个字。其实响起的并不是闹钟,而是来电铃声。手机在黑暗中发出的光芒刺眼到甚至让眼睛不断地感觉到疼痛。
他用被从睡眠当中拖出来而毫无力气可言的手抓住手机,虽然差点失手让手机滑落,但还是把手机贴到了耳朵上。
「……喂?」
『啊,抱歉,你在睡觉吗?』
「……嗯。」
弥与野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大声,于是赖雅稍微把手机拿开了一点。
『你觉得去看电影的时间就定在后天怎么样?星期六那天。』
「……嗯。」
『然后我在想要看哪一部,看起来最有趣的是──』
她的声音听起来变得很遥远。
赖雅有一瞬间睡著了。突然垂下的头撞上了手机边角之后,他又清醒了过来。
对方还在继续说话。
『──所以我就在犹豫要选哪一个。赖雅觉得选哪一部好?』
「……我没办法去了。」
『咦?』
「我现在生活日夜颠倒了,没办法在后天以前调整好。所以有点没办法去。」
『这样啊……那就下次再约吧。』
「不,你们去没关系啊。」
赖雅为了不让手机压在头底下而在床上翻了个身。「你跟阿清一起去就好了嘛。」
『唔……可是……』
「那家伙不是说他八月的时候很忙吗?」
『唔……那就这样做好了。』
「就这么做吧,嗯。那掰了。」
挂断电话之后,他连时间也不确认就决定继续睡回笼觉。白天的事情对他来说太过遥远,甚至连放弃的动作也不需要去做──电影、朋友,还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
心跳开始加速。造成这种情形的究竟是逐渐陷入睡眠的喜悦,还是变为孤身一人的寂寞?赖雅就在未能得出答案的状况下任由胸中这股悸动高涨。
第二次的电话铃声也一样是在漆黑中响起。
他无法掌握距离结束跟弥与野之间的对话以后到底又经过了多少时间。这次被打扰睡眠所感受到的冲击比前一次轻微。
手机的萤幕上显示著三井的名字。
「……喂?」
『嗨,你在睡觉吗?』
「……是啊。」
『听弥与野说你现在生活日夜颠倒了?』
「是啊。」
『后天已经决定好只有我跟弥与野要去了。』
「嗯。」
『不过,先不管那个,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讲一下。』
「什么事啦。」
『就是……我…喜欢弥与野。』
「嗯。」
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很乾脆地回答了三井。
『咦?』
三井发出感到诧异似的声音,于是赖雅也回了他一声「咦?」。
「……啊,呃……不过,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
『咦?呃……嗯,就是莫名地想跟你讲。』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然后我在想……要不要趁这次机会告白。』
「喔,那样不错啊。话说为啥什么事都要跟我讲啊?」
『啊?有什么关系啊,你很啰唆耶。』
「你说我啰唆是什么意思啊。」
『啊啊!真是的!反正事情就是这样。那掰了,你可以去睡了。』
通话在此刻结束。赖雅把手机丢到一旁。
不太懂三井到底想要说什么。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他恋爱了的事实。
赖雅几乎快放弃了恋爱这回事。白天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现在赖雅所碰触著的床单就是和他有所交集的一切。床单有点被汗水弄湿,感觉很不舒服。
赖雅打算继续睡觉,于是尝试了影宫在保健室里教他的方法。他很想尽可能地缩短夜晚中的空白时间,但无论他再怎么暗示自己,右手仍然没有开始发热。
◆
到头来只是夏令时间的实施所造成的幻象而已──冴原以接近放弃的心态接受了现状。
到了冬天,下午六点半就必须要去学校了,如此一来赖雅在店里的时间和冴原去店里的时间理所当然地会因此错开。两人是在「实施夏令时间的学期中」这种限定条件下相遇的。要是还有所要求,就太过奢侈了。
冴原用橡皮擦擦掉了写在练习题解答栏上那已经变得莫名其妙的分数。虽然一用功读书就会忍不住怀疑「为什么自己会在做这种事情」,但现在这个状况比以往都还要严重。无论写了多少的数学题库,无论累积了多少的努力,都还是无法见到赖雅。
窗外响著嘈杂的鸟鸣。到了「晚上」总是会这样。它们将对于期待已久的早晨终于到来的喜悦化作了歌声。但不论冴原再怎么等,她也无法见到赖雅。赖雅并非是在她做出「等待」这个行为以后会出现的人。
她完全失去了用功读书的干劲。冴原心想乾脆去找人用邮件聊天,便拿起了手机。此时正好有人打电话过来。是影宫打来的。
「喂?」
『唷,你现在在做什么?』
「读书。」
『啥?读书这种事情还是别做了吧。』
「你突然说这种话是怎么了?」
『那个啊,关于后天住宿会的事情啊──』
「嗯。」
在冴原家举行住宿会是放长假时一定会实施的惯例活动。冴原的朋友们会在她的母亲去见单身赴任的父亲时聚集到她的家里。但她们也没有特别要做什么,就只是在家里彻夜喧闹而已。
『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惊喜。』
「是什么啊?」
『就是啊……安排赖雅过来住宿会。』
「安排?」
『嗯。我跟你以外的人不是都没看过赖雅吗?所以就想说她们来的时候,看到赖雅在的话会不会吓得要死。』
「唔……可是他没办法配合我们的时间吧?」
『他都说他常常睡不著了,应该没问题吧。他只要一开始的时候有在就好了。』
「这很难说喔。」
『你们最近有见面吗?』
「没有,我们有一阵子没见了。」
『那你们就久违地见一次面啊,叫他去你家啊。』
「唔……」
冴原挂断电话后离开了椅子,跳到床上。她抱膝蹲坐在床上思考著──事情会这么顺利吗?「想见面却见不到面的话,把对方叫来家里就好」这种道理若真的有用的话,那世界上的单恋和远距离恋爱行业就都会因此全盘崩溃了。
姑且先寄封邮件给他试试看。邮件内容不断出现「影宫她」这几个字,变成了充满藉口的文章。
赖雅的回应意外迅速,而且还是打电话过来回应。冴原看向了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早上四点半──为什么一大清早的他会醒著?
「喂?」
『喂?我看过你寄的邮件了。』
「你已经起床了吗?会不会太早?」
『我现在的生活日夜颠倒了。我今天十一点起床。』
「已经算昨天了吧。」
冴原察觉到自己的语调有些激动。不知为何,比起实际见面,在同样的时段醒著的事实更让她觉得高兴。
『所以我有办法去参加你们的住宿会。』
「意思是有办法住在我家?」
『这个嘛……如果冴原不介意的话。』
「我是不介意啊。」
『可是……参加的都是女生吧?总觉得我去那种地方不太好……』
完全就是不讲明到底是想来还是不想来的说法。
「为什么?又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她以开玩笑的语调如此说道。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声变调的「咦?」。
『奇怪的事情是指……?』
「你明明就知道~」
用电话交谈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能够变得很积极(用朋友们的说法来说就是变得很有「好女人风格」)。会变成这样,说不定是因为没有闻到赖雅的味道。
『啊…嗯……意思就是完全不考虑我有可能会做奇怪的事情吗?』
「是啊。而且要是真有个万一,我们这边也有五个人。」
于是,约他来参加住宿会的约定就此正式成立了。
「我会去接你,到时候就在店门口见面。」
『嗯。那,后天见。』
挂断电话以后,冴原维持抱膝的姿势在床上让身体倒了下来。
「唔哇!」
她对著天花板大喊。
(赖雅要来我家!赖雅要来我家!)
这么一来,他该睡在哪里?以往都是大家在房间里随便找地方睡,但不能让他也一起在这里睡。大概会让他睡客厅的沙发吧。不过也不能保证他那天都不会进到房间里。
冴原利用反作用力坐起身,环顾自己的房间。地板上四散著杂志、哑铃,以及忘记收起来的衣物。
「唔哇!」
被他看到房间这么杂乱就糟了。于是她连忙开始进行清理。
「小绫,你在做什么?要改房间摆设吗?」
听到声响而前来查看的母亲向她这么说,接著冴原就说了声「啊,那样也不错」,完全忘记了距离住宿活动开始只剩两天而已。
三
和冴原约出来见面的愿望很轻松地就实现了。
而且还附赠了住宿会的行程。住宿会可以说是在「女性聚会」界当中被称为王者的存在。在那样的聚会当中到底都会有什么样的活动呢?
赖雅坐上自己的床,用很类似在休息室休息的拳击手那样的架势等待时间的到来。
毕竟在这次的暑假中是第一次要前往比一楼的店面还要远的地方,而且至今他也不曾有过在半夜三点出门的经验。
虽然今天也是在晚上醒来,但心情并不是那么低落。看来应该是因为有预定行程的缘故吧。
冴原传了邮件过来。说她已经离开家里,人正在往这边的路上。赖雅站起身子,无意义地施展泰拳的先臂钳再左右脚膝击的动作。
约好的地点是在楼梯下,但赖雅进入了店里。店里的客人意外的多。客层则是接近下午七点左右的那种。他走到饮料区,把五百毫升装的宝特瓶放入篮子。除去不太会拿来大家一起喝的运动饮料,他拿了碳酸饮料、果汁,还有茶。要给冴原的当然是她每次都买的那款红茶。
他把饮料拿去收银台,打算付钱的时候──
「这些都送你。」
他的父亲将收据放到收银机里。
「谢谢。」
赖雅自行将宝特瓶装进店里的塑胶袋中。
「帮我问候一下你那群品行不良的朋友啊。」
「她们才没有品行不良啦。」
提起袋子之后两手都因为拿著东西而没办法挥手,于是他便张开双臂代替挥手动作。
父亲说在这种时间玩耍的人都是些品行不良的人。赖雅当然也知道父亲这番话是在开玩笑。如果是心态正常的人类,就不会把人和吸血鬼之间的交流形容成是坏事──至少在表面上会是如此。
深夜里的商圈街道很凉爽。路灯的光芒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更加耀眼。
冴原现身的时候,赖雅没能认出她。他是第一次看到不是穿著制服的冴原。
冴原穿著单宁短裤,丝毫不吝啬地露出自己修长的腿。赖雅看著她雪白的肌肤看得入迷。就露出肌肤的表面积而言,她的穿著大胆到就算将之分类为半裸也不足为奇。裤子的下缘应该是刻意弄成绽线的造型,让整个画面看起来散发著危险的气息。白色的短袖衬衫只有领子的部分是黑色的,衬衫下缘则塞进裤子里。如果打扮成这样的是个男人就会土气得要死,但冴原这么穿就很可爱。
「那是什么?」
她指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赖雅把袋子拿向前,让她看看袋子的内容物。
「要给你们的。」
「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呢。我帮你拿一袋。」
「没关系啦,这没有很重。」
其实袋子相当的重。袋子的提手都变形了,还勒著他的手指。但是,赖雅也有著身为男人的虚荣心和自尊心。
以往两人都是一起从店门口走到车站,但今天是第一次一起走在反方向的路上。总觉得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这就像是国中时第一次看到负数的感觉。数字线从零向左延伸,这让赖雅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作弊一样。
冴原穿著鞋底有些偏厚的凉鞋,让她变得比平常还要更高大。她踩著宽阔的步伐,稍微走在赖雅的前方。
「影宫呢?」
「已经在我家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赖雅的步伐缓慢,冴原像是仪队一样伸直了膝盖并抬高了腿,用有些滑稽的步伐降低自己走路的速度。赖雅手上饮料的重量让他的手臂几乎就要因此麻痹。
「别告诉我她已经睡著了喔。」
「难说喔,搞不好已经睡著了。」
他们只是沿著商圈街道笔直地走著,中间没有经过上下坡,也没有转弯,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住宅区。小小的独栋房屋沿著道路整齐排列著。住宅区中有著设有图书馆的居民会馆,而在那旁边则设立了一座公园。赖雅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常常骑脚踏车去那座公园玩耍。
再往后面走去就能看见外观独特的公寓,那里就是冴原的家。面向道路的窗户全都深嵌在水泥墙壁当中。设有自动锁的自动门是木制的,公寓入口大厅的光线昏暗。下来迎接他们的电梯内部也是暗的。此时赖雅才终于理解到这栋是吸血鬼专用的建筑物。
冴原的家位在最顶层的五楼。在冴原打开玄关门以后,就能看见玄关摆著两双女用凉鞋。可以听到有谈话声从昏暗的走廊另一头传来。不知为何冴原伸出了食指,并把食指贴在嘴唇上。
穿越走廊来到客厅后,便看到客厅里有一张矮桌,在矮桌的周围则摆设著淡色的布沙发。或许是因为只有间接照明让环境昏暗的关系,客厅里的生活感显得很稀薄。延续到屋内深处的走廊另一端是漆黑的,无法得知这里究竟还有多少个房间。虽然别人的家里本来就会有和自己家里不同的味道,但在冴原的家里可以稍微闻得到一些浓厚的油臭味。
影宫就仰坐在长条型的沙发上。她对面的沙发上也有人躺著在睡觉。对面沙发上的人以像是在倒立的姿势邋遢地把脚放在椅背上,从赖雅的视角无法看见她的脸。她迷你裙下的脚倒是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回来啦。」
影宫抬起了手。
「我回来了。」
冴原在回答她以后,又朝向赖雅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对面沙发上的女性让身体滑下,倒过来看著声音的主人。
「喔~冴原,你回来──喔喔?」
她随即跳起来端正自己的坐姿。「……打…打扰你们了。」
「啊…不,我才是打扰你们了……」
赖雅低头致意以后,影宫便笑了出来。冴原也跟著她一起笑出来。这个举动让两人口中的利牙显露在外。赖雅大致察觉到了她们笑的对象以及理由。赖雅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协助她们的计画,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上的改变。
「宵川,这位是赖雅。」
冴原说完,被称为宵川的少女就发出了「啊」的一声。
「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话说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特别叫他来的。为了要吓吓你们。」
宵川用像是被影宫所说的这句话击飞似的姿势倒在沙发椅背上。
「什么嘛~吓死我了,还在想该不会是你爸爸回来了。原来是赖雅啊。」
她跟赖雅互相说声「初次见面」,然后向对方行礼致意。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冴原同班同学的宵川感觉似乎很清楚赖雅是何方人物。
「把饮料拿去冰箱放吧。」
因为冴原说了这句话,赖雅便前往厨房。她看到袋子里有她平常买的红茶时,说:
「这瓶是要给我的吧。」
然后就只有那瓶是摆到冰箱门的那一侧。
接著又有冴原的同学抵达了。
因为门铃响起而去察看对讲机萤幕的冴原说:
「是暮本。」
说完,影宫向赖雅招手,示意要他坐在沙发上。刚才被整的宵川这次也加入了整人的行列,在一旁窃笑著。
冴原到玄关去迎接同学,随后一边聊天一边回到客厅。
「啊,那个东西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吗?」
「没错。这个饺子超好吃的!里面当然没有加大蒜──咦?」
走进客厅的暮本在看到赖雅之后,就将手上的塑胶袋抱到胸前。
「别这样~饺子要坏掉了~难得的煎饺冰花边要坏掉了~」
冴原笑了出来。
第三个来的更山抵达时,她们决定让赖雅去玄关迎接她。
「咦,咦咦咦?」
打开玄关门后看到赖雅的更山发出了怪声,使得客厅内掀起了爆笑的波澜。
虽然大家第一眼看到他时都会感到惊讶,但一听到他是赖雅之后,就会边点头边说「啊,就是他啊」,接著露出有些轻蔑的笑容。看来是被影宫灌输了一些奇怪的资讯。
客厅有个很大、类似挂衣架的东西,大家的蝙蝠都各自倒挂在那上头。只有影宫的小小比其他蝙蝠大上了一圈。除了冴原的巧克力胸前有月轮图样以外,其他蝙蝠全身的毛色都是黑的。
一只全身漆黑的黑猫静静地从后面的走廊那头走来,抬头望向挂衣架上的蝙蝠们。
「柳叶鱼,不可以恶作剧喔。」
冴原蹲下来抚摸猫咪的背。
「它叫做『柳叶鱼』啊。在取名品味上跟『巧克力』差好多。」
赖雅这么一说,冴原就抱起了猫咪,并把猫咪凑到他面前。
「因为是爸爸取的。」
冴原抓起猫咪的手往赖雅的方向不断挥动,试图让它碰到赖雅。赖雅微微退开了身子。
「嗯……柳叶鱼听起来确实很像爸爸会取的名字。」
「不不不,爸爸是帮巧克力取名字。把它取名成柳叶鱼的是我。」
「原来蝙蝠的名字才是他取的喔。你爸爸还真可爱耶。」
赖雅说完,冴原的朋友们便笑了出来。
冴原坐上沙发,让柳叶鱼坐到扶手上。赖雅则是坐到影宫身旁。她穿著袖子有如条状门帘那种流苏造型的针织上衣。
造成日间部与夜间部大骚动的恐吓信事件成了她们热烈讨论的话题。
「听说学生会长在停学处分结束之后,会在第二学期回来学校耶。」
「还谣传说她要做掉冴原呢。」
「咦~好可怕喔~」
冴原将双膝抱到胸前,将手夹在小腿内侧跟大腿之间的缝隙当中。
「那个小不点怎么可能做得掉冴原嘛。」
影宫拨开袖子上的流苏,搔了搔自己的上臂。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有人能用暴力赢过冴原嘛。」
「你是指球技大赛的那件事对吧。」
「暴力守门员直接退场事件。」
「足球社的家伙看到裁判举红牌的时候,那表情多得意啊。」
「可是不觉得那次的判决很奇怪吗?」
冴原用力地将脚跟往大腿内侧踢。「明明只是揍别人一拳而已,居然就被判退场了。」
「是冴原的足球观念有问题。」
赖雅说完,夜间部的女生们便随即起哄喊著「是冴原有问题」。冴原一边带著一副想说「我不能接受那种说法」的表情,一边继续用脚跟敲响自己的大腿肉。
赖雅推测她在朋友间的定位应该是被大家玩弄的角色。
「接下来要做什么?」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冴原回答说:
「跟之前一样啊。订披萨来吃,然后一起看租来的电影──」
「你有乖乖去租色情片回来吗?」
「我借的是不色的电影啦!」
「然后看完电影之后就是冴原女孩时装秀的时间了。」
女孩们因为影宫的话语而哄然大笑。露出獠牙的冴原站起身,绕过桌子前去抓住影宫。
「真是的!不用连那个都说出来啦!」
「为什么?要把那个也告诉赖雅啊,就是那个──」
「就说不用了!」
冴原用手堵住了影宫的嘴。赖雅则是在她们两个旁边默默地看著。他觉得还是不要多说什么比较好。他能够想像嘴巴被冴原的手掌贴著的冰冷感触。她们在讲的肯定是猥亵的事情。影宫为了逃跑而扭动身躯时去抵到赖雅身上的乳房如此暗示著赖雅。
在扶手上缩成一团的猫咪打了个哈欠,亮出了自己薄薄的舌头。那只猫的口中也长著细细的獠牙。
◆
披萨跟味噌汤很不搭调。
在冴原家举行住宿会时会有叫披萨来吃的惯例,是因为第一次举办时大家都不够机灵而没有自备食物,再加上懒得去外面吃东西就决定叫披萨了──这就是形成惯例的起因。由于之后又形成了要自备小菜等食物参加的规则,所以在后来的住宿会中除了披萨以外,也开始会吃白饭了。这一次,冴原觉得应该会跟白饭很搭而做了海带味噌汤,但朋友们对此所给予的评价相当糟糕。
只有赖雅默默地吃著白饭。对于暮本买的那针对吸血鬼客群的无大蒜饺子,赖雅给出了「虽然是第一次吃,但很好吃」的评价,并拿来配饭,然后喝著味噌汤。他把宵川带来的猪排和更山带来的马铃薯沙拉吃得一点也不剩,也吃了很多披萨。
冴原觉得胸闷而吃不下去。赖雅的味道太浓厚了。不晓得是因为人在室内,还是因为跟他靠得很近。或许是因为肌肤露出太多所造成的也说不定。赖雅今天穿著白色的T恤跟水蓝色的五分裤。外翻的裤脚露出的条纹内里看起来很可爱。暴露在外的肌肤飘散出血液的香味。
距离要吸血的日子还有好几天。冴原需要在集训前一天之前吸血,否则会使不上力。其实比起去吸血袋里冰冷的血液,她更想吸赖雅体内的温热鲜血。强硬地压制住他使他做出抵抗,然后用利牙往他的脖颈咬下。他疯狂抵抗的力道会使内心感到一阵激昂。这么做就会觉得从在抵抗的人类身上抢夺血液才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心灵深处沉睡著吸血鬼的本能。
赖雅的视线朝著客厅的方向。柳叶鱼和巧克力它们正吃著装在自己盘子里的乾饲料。他以关爱的眼神看著它们。
「怎么了?」
当冴原这么一问──
「没有啦……想说它们那么娇小,却那么努力地在吃东西。」
他的脸上便浮现出柔和的笑容。
冴原感觉到自己的獠牙发出了一阵痛楚。她对此感到很难为情。
吃完饭以后就来到了看电影的时间。他们看的是好莱坞的浪漫喜剧片。其实冴原很想租赖雅应该会喜欢的片子来看,但朋友们早在之前就决定好要看哪部片了,所以她也无法更改要看的电影。
电影才刚开始没多久就突然出现了床戏片段,使得朋友们发出了娇喊。但感觉最容易因为看到那种画面而感到开心的影宫却把头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张著嘴在呼呼大睡。赖雅则是默默地盯著电视画面。
这部电影的主角身形相当娇小可爱。每当她因为想到自己的恋人而含泪或是微笑,冴原就觉得她很像自己。每当主角的男朋友对主角开玩笑或是展现冷淡的态度,冴原就觉得他很像赖雅。
女主角跟她的恋人在故事的最后结为连理时,朋友们皆为此鼓掌叫好。冴原也跟著鼓掌。蓝光片外盒上标榜著「会让人含笑带泪」是真的。
冴原在意赖雅的反应而转过头看向他时,发现他噘著嘴,且眉头深锁。
「咦?赖雅你在哭吗?」
被暮本指出这件事的赖雅不断眨著眼。
「我最近对这类的莫名没有抵抗力……」
虽然朋友们看见他按著眼头忍泪的模样都不禁笑了,但冴原却哭了出来。泪水以让她自己也觉得很惊讶的量迅速流出。
就算被嘲笑说「冴原居然看到大哭喔?」,她的泪水还是没能停止溢出。那不是她自身的感情所造成。她会哭泣是因为赖雅的感情流进了她的心里。虽然赖雅很害羞地笑了,但他感受到的悲伤却完完整整的留在冴原心中。只要一吐气,沾湿嘴唇的泪水就成了飞沫四散。
这阵喧闹让影宫因此醒了过来。她伸了个懒腰,雪白的腋下从流苏袖的袖口露出来。因为她跟赖雅坐在同张沙发上,偶尔会发生差点倒在赖雅肩上的状况,所以在观看电影的期间,冴原一直都处于在意得静不下心的状态。
「为了消除睡意,就来做『那个』吧。」
影宫慢慢滑下沙发,然后躺平在地上。
「『那个』是什么?」
「你想做什么?」
「该不会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吧?」
被赖雅拉了一把而重回沙发上的影宫趴在沙发椅背上,把身体往椅背后面的方向探出去。她似乎在被放在地上的包包里翻找东西。她的针织上衣与裤裙间的空隙露出了背部,使得赖雅很不自然地把视线从她的背上移开。
「就是这个啊,这个。把这个拿来喝一下。」
重新转向这里的影宫手上拿著血袋。她用手指压住聚氯乙烯材质的膜,里面赤红混浊的液体便缓缓产生了凹陷。冴原因此陷入了心脏像是被人抓住的错觉当中。
「不…不可以啦,那个要在家里吸才行……」
她觉得口中莫名有种黏答答的感觉。
「这里不就是家里嘛。虽然不是我家就是了。」
影宫用手指去揉捏血袋。
「可是赖雅也在这儿……」
「咦?赖雅?」
影宫把血袋拿到赖雅的面前摇晃。「赖雅会讨厌看到血吗?」
「我不讨厌啊。而且在戏剧里的手术场面也有看过。」
赖雅对冴原露出笑容。似乎是在对她作解释。
「其实我也──」
暮本把手伸进放在地上的包包,从里面取出血袋。「看。」
「我也带来了。」
「我也是。」
宵川和更山也将血袋拿到桌子上。
「大家一起吸的血会比较美味嘛。」
影宫把血袋拋到空中,并笑了出来。
冴原觉得很渴。一直看著血袋显现的红色,口中的唾液就不断累积。吞下唾液的话,身体便会表达意见说「不是那个,我想要的是别的东西」。耳朵开始发烫。膝盖和屁股开始蠢动。虽然吸血时需要遵守几个礼仪,但那些全都从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想直接从影宫的手上抢过血袋来吸血。
「冴原呢?你不吸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冴原──
「我还要再等一阵子。」
她如此回答。其实就算提前几天吸血也不会造成什么问题。一旁的赖雅直直凝视著她。
因为血袋里的血不是冰的,于是她们决定把血混入冷饮里面来饮用。影宫她们站到了厨房里。
「冴原,那你要不要喝点别的?」
「嗯。随便喝什么都好。」
只要能解渴,要喝什么都无妨。
「啊,猫咪过来了。」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赖雅把脚移开了地面。柳叶鱼钻过桌子底下,往冴原的方向走来。它有些怕生,所以在人多的时候它不会靠过来。
「柳叶鱼,过来这边。」
冴原把柳叶鱼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它脚上的肉球贴在皮肤上,有种凉凉的感觉。赖雅并没有把脚放下,而是顺势抱起了自己的双膝。
「你讨厌猫吗?」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它相处。因为我不常跟动物接触。」
冴原觉得那样的赖雅跟猫很相似。会擅自消失不见,而且进入人群时会隐藏自己的气息。
「那血呢?」
冴原轻轻碰触了柳叶鱼的后颈。「你真的不怕血吗?」
「不怕啊。」
赖雅点头表示肯定。「冴原你才是,真的不要紧吗?」
「你是指什么?」
「不去吸血不要紧吗?」
「呃…嗯……」
冴原压低了自己的视线。她突然觉得相信自己有识破对方谎言的能力真是太愚蠢了。赖雅的双眼所具有的能力才是货真价实,且还强力地要她「说出实话」「快显露你的本性」。总觉得一直看著赖雅的双眼的话,不久后一定会变得无法抵挡那股力量。
影宫等人拿著玻璃杯回来了。玻璃杯中装满冰块,以及约半个杯子高度的饮料。
她们用獠牙咬开了血袋。明明只要用剪刀开封就好,但不知为何所有吸血鬼都会想用牙齿去开封。有一种说法是说,他们会这样是受到吸血鬼还是以咬人的方式获取血液的时期时的影响。
把血往玻璃杯里倒入,血液随即把冰块表面给染红再往下流。血液在杯底以及饮料当中翻动,形成了漩涡。她们不曾把血液加热来喝。因为这么做会让血液马上变质。冴原也不曾吸过温热的血液。明明不曾吸过,却能知道温热的血液很美味。吸血鬼的本能别说是沉睡著,它根本挺啰唆的。
「冴原,你要喝吗?要的话我可以分给你一点喔!」
影宫递出血袋。在血袋的胶膜内有血滴流了下来。冴原看见此景后身体颤动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用舌头舔著身体内部一样。
「一…一点点就好了。」
如此回答之后,冴原看向了赖雅。他将身体倚靠在椅背上,以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旁观这场吸血鬼的宴会。
「这样就是血腥橘子水了。」
影宫往橘子汽水里滴了少许血液。这么做让橘色的水面下就好像出现了赤红色的雾。冴原吞了一口口水。
「那就来乾杯吧。」
「考试辛苦了~不过现在讲应该有点太迟了。」
「乾杯~」
大家在相互敲击杯子以后,开始喝下杯内的饮料。虽然冴原因为平常不喝碳酸饮料而觉得舌头有种刺痛感,但她依然把饮料给喝下肚。她流出了眼泪。浓郁的铁分掺杂在橘子的酸味当中。全身的细胞因此觉醒。冴原感受到在排球比赛中轻轻松松挡掉对手使出浑身力量打出的杀球时的那种快感。就好像是身体必需的东西很乾脆地跑到正确的地方的感觉。身体在吸取冴原吸取的血液。她的身体为其忘我到让其他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
她一口气喝完饮料,把杯子放到桌上。她使不上力,没办法把身体往后拉回原位。她用力甩过头,顺势躺到沙发上。
「呜喵……」
冴原一吐气,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朋友们因此笑了出来。
「冴原的『呜喵』出现了呢。」
「才喝一点点而已就瘫软成那样。」
「给冴原喝血就跟拿木天蓼给猫一样呢。」
她们也跟冴原一样呈现邋遢的坐姿。
柳叶鱼不晓得是因为听到木天蓼这个词,还是觉得冴原用「呜喵」的猫语在叫它,它跳上了沙发,往冴原的身上爬。它爬到冴原这座缓坡的尽头后,便用表面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冴原的嘴边。
「好重好重,好痒好痒。谁来帮我移开它,我使不出力气。」
赖雅走近她,然后抱起了柳叶鱼。其实只要迅速把它抱到怀中就好了,但赖雅却把它抓在离自己身体有些距离的地方,导致柳叶鱼无法安心,开始挣扎。
「啊~糟糕,摸到它的骨头了,好恐怖,要骨折了要骨折了。」
「温柔地抱它,赖雅。要温柔地。」
为了能在万一柳叶鱼跌了下来时接住它,冴原把两手摆成了盆状。赖雅正露著感到害怕的表情。他刚才说过他不曾摸过猫。
冴原突然很想温柔体贴地对待赖雅。她后悔自己曾有过想强行吸赖雅的血的想法。她想温柔对待他。即使碰触到他血管的脉动,仍然不会去破坏他的血管,而是想要轻柔地抚摸他。她想要给予赖雅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哇~不要乱动啊~再一下下就好了。」
赖雅以像是被挣扎的柳叶鱼拖著走的模样离开,回到原本的座位上。虽然他想直接让它坐上自己的膝盖,但柳叶鱼在发出了「嘎!」的叫声后跳开,接著便往走廊的另一端奔离而去。
◆
他觉得夜晚会很难熬是因为夜晚是在白天结束后才降临所致。
赖雅独自在冴原家的客厅躺著。用来当作床的沙发很宽广,躺起来还挺舒服的。毕竟冴原很高,而且据她所说,她的父母身高也相当高。就算赖雅在沙发上伸展身体,他的脚也不会跑出沙发外。
由于外部的光线被完全阻挡在外,所以室内是一片漆黑。现在时间是下午两点多。即使这个时间对吸血鬼来说是深夜,但对赖雅来说,在这种时间入睡就稍嫌太早了。
在久违地与他人开心聊天之后又变成孤单一人,这让他觉得很寂寞。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星期天傍晚时的那种心情。生活步调日夜颠倒会使人忧郁或许也是相同道理吧。充斥著快乐的白天时段就在自己睡觉的时候结束了,因此感到悲伤不已──虽然就算白天醒著,也不一定能遇上快乐的事。
到头来,事情跟有没有接受日晒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的赖雅正过著吸血鬼的生活步调。避开阳光生活的吸血鬼还比赖雅健康许多──因为他们在自己该活动的时间活动著。
女生们已经进去了冴原的房间。听说她们会聊天聊到「半夜」,有人想睡了就去床上或铺在地上的被褥里睡觉。她们也把蝙蝠一起带进了房间。而柳叶鱼据说都是睡在冴原父母的寝室里。
赖雅是第一次抱起猫咪。赖雅的手上还残留著那时候的触感。抓住它又厚又柔软的皮肤,就会碰触到它纤细的骨头。赖雅很佩服如此纤细的骨头居然能够支撑住它的身体。
冴原说她身体使不上力。似乎只要吸了血就会变成那样。不过,她真的完全动不了吗?如果去摸摸她的脚,或是戳戳她的胸部也──
(不不不,那么做根本就是变态了。要再委婉一点……像是「我们来做些比吸血还要更舒服的事情吧」之类的……不,这个也不行。)
在一片黑暗当中,唯独电视的电源灯亮著红色的小光点。赖雅盯著那个红色的小光点。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睡著。毛巾被底下的身体渗著汗水。在别人的家里无法随意走动,使得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感觉起来变得很冗长。赖雅在小学的时候去朋友家住宿时,曾在半夜的时候哭了出来。那时候的心情因为现在的情况而被唤醒。
室内传来了开门的声响。他抬起头来,看见沙发椅背后头的走廊有一瞬间透出了亮光。过没多久,便听到了水声。接著又亮起了光芒。在亮光消失之后,室内再度被深沉的黑暗所垄罩。脚步声来到了赖雅这边。赖雅利用椅背藏住自己的身体。因为吸血鬼的夜间视力很好。
这次换成响起了打开冰箱的声音。天花板上因而出现了一道由光芒形成的带状纹路,不久后又消失无踪。传来了水滴落的声音。变亮之后又变暗。脚步声渐渐接近赖雅。对方的赤脚踏在木质地板上,然后又离开地面,踩上了地毯。
他知道有人在椅背后面低头看著他。赖雅也睁开双眼看向上方。
「你醒著吗?」
从上方传来的声音如此说道。那声音就像是叹息声一样,而且听起来很嘶哑。他不晓得对方是不是冴原。躺著看的话,会觉得对方看起来很高大。
「嗯。」
赖雅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嘶哑。
「你睡不著吗?」
「嗯。」
发出声音的人跨过了椅背。她踩到赖雅的小腿,然后说了声「抱歉」。她坐下来时压到了毛巾被的边角。毛巾被因为这样而突然绷紧,盖著那条毛巾被的赖雅就像是被包装起来的鱼一样,行动被限制住。他一起身,限制他身体行动的束缚随即松绑,让他重获自由。
「……冴原?」
「嗯。」
她嘶哑的声音换朝向了这边。「不然你以为是谁?」
两人的距离相当接近。每当她调整自己的坐姿,赖雅的身体也会随之晃动。赖雅知道她正在看著自己。那双灰色的眼瞳能够看见黑暗中的物体。赖雅利用了室内的黑暗来假装没发现冴原的视线,趁机上下打量。他很想大声说出人类也能把黑暗当作武器。冴原身上穿著用来当作睡衣的宽松白T恤。她的乳房顶端和柔软的布料有著微小的接触,彷佛是表面被退回海面的波浪塑形得很平缓的沙丘。她穿著及膝的运动裤,放在大腿上的手上拿著玻璃杯。
「你在喝什么?」
「水。」
她嘶哑的声音划破了黑暗,传到赖雅的耳中。「赖雅要不要也喝点什么?」
「喝那个就好。」
赖雅指著杯子。
「这个?」
「嗯。」
赖雅把嘴巴靠上接过的杯子,一口气喝下。
「你要全部喝掉也没关系喔。」
就算她没这么说,赖雅也打算把水全部喝完。在这段气氛暗沉、流逝速度又缓慢的时间当中,只有流入喉咙的水在快速流动。
走在商圈的道路上时,两人之间曾有过比现在更接近的距离。那时两人的身体在伞下相触。但现在较为接近的,是她身上的味道。从她的肌肤飘散出来的味道包裹著赖雅,没有消散到其他地方去。
「那个啊──」
她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赖雅也跟著让身体稍微向前倾。他伸手将杯子放到桌上。
「你之前说过你讨厌暑假对吧?」
「嗯。」
「为什么?」
「因为生活会日夜颠倒。」
「为什么你不喜欢日夜颠倒?」
「因为会没事做。」
「有事情做就不会讨厌了吗?」
「很难说。」
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孩子气,听起来实在是太生硬了。但现在的场面并不适合让他改变自己。时间和空气都停滞著。
「那如果有我在的话呢?」
她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咦?」
「要是和我一起做些什么事的话,你觉得怎么样?我想那样至少不会再有没事做的情况发生了。」
「做些『什么』喔……」
为什么她肯为赖雅做到这种地步?她现在坐在这里,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的重量透过沙发的座椅表面传达给了赖雅,以及两人的味道交融在一起的事实──那就是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都是相同的答案。
「那……你可以陪在我身边吗?」
「……嗯。」
「然后──如果可以再聊点什么的话,一定会很有趣。」
「嗯。」
赖雅看见了冴原的双眼。她的眼中倒映著赖雅的身影。赖雅觉得两人一定拥有相同的力量。
他们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赖雅转头一看,发现走廊后头传出了亮光。照射到墙壁上的光芒像是退回海面的波浪般,急遽地往房间内退回。
「糟糕了……」
冴原滑落到地板上,把脸藏在毛巾被里。
「咦?」
「要是被看到我在这里的话……」
「哦……嗯。」
冴原说出这段话之后,赖雅才察觉两人现在处于被他人看见的话可能会被误会的状况。一个睡不著的男人跟一个原本应该在睡觉却醒著的女人单独相处的话,会被认为两人是「那种」关系。赖雅觉得自己就快要被缠在「睡」这个词里面,并陷入其中。
「那你就回去房间啊?」
赖雅扯了一下盖在肩膀上的毛巾被。冴原也从底下拉扯毛巾被。
「我想应该已经被看到我不在房间了。现在才回去睡的话太不自然了啦。」
「说得也是……」
毛巾被被整条抢走的赖雅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那你就去你母亲的房间睡就好了。早上起来就跟她们说你睡不著所以换个地方睡。」
「对喔,也是耶。就这么办。」
冴原静静地站起身子。「谢谢你。晚安了。」
她轻轻碰了一下赖雅的肩膀,然后用不会发出脚步声的方式走向走廊另一端。
虽然走廊另一头又亮起了光芒,但却没有传来任何声响。看来她没有被那道光芒照射到,平安无事地抵达了目的地。
赖雅横躺到沙发上。他把毛巾被踢到地板上。他碰到了冴原留下的余温。他感觉自己似乎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居然说什么「想跟她待在一起」。周遭一变得昏暗,人就会变得大胆起来,思考也会变得有些猥亵。毕竟是活在白天的人类,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若是吸血鬼的话,应该就不会这样吧。搞不好冴原觉得赖雅的表现跟平常不一样也说不定。她看得见赖雅的身体,但赖雅却看不见她。自己的身体和她的身体都被藏于黑暗里,让赖雅觉得在黑暗当中只存在著彼此的心灵。他找到了黑暗中的心灵,也只能选择暴露自己的心灵。
赖雅像是猫在撒娇那样用脸颊磨蹭沙发,然后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
醒来以后,她感觉到自己位于跟大家有些距离的地方。
冴原离开父母的寝室,前往自己的房间。虽然蜷在床铺旁边的柳叶鱼用一副嫌麻烦似的样子抬起头观望,但它并没有跟过来。
朋友们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只有影宫是睡在床上。
「嗯…现在几点了……?」
影宫微微睁开了眼。
「十点了。」
冴原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然后如此回答。
「唔哈~!」
影宫伸了个懒腰,身体后仰成像是弓的形状。「睡得超级舒服的。一定是因为有吸血。」
朋友们也从睡梦中醒来,在地板上动来动去,然后用像是刚出生的小猫那样的哀号喊著「肚子好饿肚子好饿」。
大家抱著自己的蝙蝠走出了房间。
「赖雅呢?」
影宫的小小像是要独占她巨大的胸部般,紧抓著影宫的胸部。
「应该还在客厅里睡觉吧?」
冴原让巧克力用翅膀上的钩爪勾在T恤的衣领上。
「有人去夜袭赖雅吗?」
「我有去,不过被抢先了。」
「真的假的啊。」
由于朋友们和她们的蝙蝠吵吵闹闹,于是冴原便「嘘!」的一声让她们安静了下来。
赖雅正在睡觉。大概是因为太热了,原本盖著的毛巾被掉落在地上。他身上T恤的下缘掀开来了,因而露出底下的咖啡色编织皮带。他嘴唇没有合上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很纯真。
「不知道会不会说梦话呢。」
影宫把小小带到窗边,让它抓著架设在那里的蝙蝠木。冴原也想跟著那么做,但巧克力却紧抓著她,不肯离开。
「怎样的梦话?」
「像是『冴原,我们来做上次那件事情的后续吧』之类的。」
冴原察觉到影宫是在讲赖雅之前作的那个春梦,便敲打了她的手臂。朋友们说了声「嘘!」,并把食指贴在嘴唇上。
早餐直接吃昨天剩下的披萨。她们把披萨微波加热之后拿来吃。
「吃披萨就是因为可以这样才开心啊。」
暮本面带笑容,把盘子摆到桌上。
冴原帮蝙蝠们准备了早餐。她把乾饲料放到装设于蝙蝠木正中央的饲料盘里。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赖雅看在眼里。冴原直到回头望向厨房时才发现赖雅正在看她。
「早安。」
当冴原向他搭话──
「早安。」
赖雅露出微笑,身体向后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的味道。」
「因为现在正在热披萨。你要吃吗?」
「嗯。」
冴原家是三人家庭,餐桌旁摆著四张椅子。由于椅子不够六个人坐,所以冴原跟赖雅便去坐在两张相邻的凳子上。赖雅一边揉著还带有睡意的眼睛,一边咬下披萨。
冴原无法相信昨天晚上那件事情是真的。因为她自己表明了「想跟赖雅待在一起」。自己能够变得大胆,是因为四周一片黑暗。赖雅当时看不见冴原。明明冴原正凝视著他,他却无法跟冴原的眼神相对,只能环望周围。简直就像是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于那个地方一样。冴原很希望赖雅能够找到她。冴原很想告诉赖雅,说自己就在他的身边。
「有几个人去夜袭你?」
影宫以开玩笑的语气询问,赖雅则回答:
「到第三个人为止我都还记得。」
他这番回答逗笑了大家。
四
虽然有立下约定,但他无法认为那个约定是确实存在的。
站在大内山车站前的赖雅莫名地开始感到不安。车站月台那里已经重复播放了好几次相同的广播。会觉得广播烦人是因为他一直待在那里,在普通情况下都是听过一次之后就会离开。站前的红绿灯号转成绿色,车道随即被车头灯的灯光所充斥。灯号改变,车子就会开始移动、消失。公车站那里聚集了人潮,公车就会前来载走人们。过一阵子之后,又再度聚起人潮。眼前的一切皆在向赖雅说「看清现实吧」;皆在教训赖雅「没有什么事情是命中注定」。
他记得确实有和冴原立下约定。在住宿会解散,准备要回去的时候,赖雅看准她没有跟她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时机,向冴原说了「社团活动结束要回家的时候传个邮件给我吧」。她也有点头回应。但她真的答应了吗?那算是相约要见面的约定吗?在前一天晚上说的「想要待在一起」的那句话,是否也只是一场梦?纵使真的是现实,那时候回答了「嗯」的她是否就只是幻觉而已?
现在时间是凌晨两点──虽然是连草木都在沉睡的丑时三刻,但他却感觉不到半点睡意。
赖雅用邮件告知冴原自己人在车站前面。她马上就传来了回应,说她正在搭电车。
赖雅靠在分隔铁路与车道的栅栏上,凝视栅栏的间隙。
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抵达了车站,但她传来「我走出剪票口了」的邮件,于是赖雅动身前往楼梯底下。
他在想该用什么表情迎接冴原。刚刚是不是应该先帮她买她平常喝的红茶比较好?一边和她说「辛苦了」,一边把红茶递给她──这样好像足球的板凳球员一样,有点诡异。
结果赖雅在看到她的时候,立刻就向她挥了挥手。到她走完楼梯下来需要花上一点时间,那段期间内赖雅都低著头在等待。
「等很久了吗?」
她用类似舞蹈最后的结束动作跳下了楼梯的最后两阶。
「没有。」
在已经开始「见面」之后,「等待」就已经变成了难以回想的往事。
她的样子跟「早上」见面时没有任何改变。就算经过了社团的练习,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赖雅没办法很清楚地想像出排球社的练习情景。她们练习时会流汗吗?吸血鬼的体温很低,感觉和流汗这种事情无缘。
深夜的商圈街道充满了活力。往来的人们脚步都相当迅速,只有赖雅跟冴原悠悠哉哉的。即使是白天时看起来整条都很灰暗的街道,一到了晚上,也会被表明目前营业中的店家灯光点缀得繁华灿烂。
「路上往来的人还满多的呢。」
赖雅说完,冴原便一边大幅挥动背在肩上的运动包包,一边回头望向车站的方向。
「大家都忙著买东西啊,因为夏天的活动时间很短。」
「白天人会更少一点。」
「是吗?」
可以看得见赖雅的家了。虽然他往店里看去,却看不到站在收银台的是谁。平常他就是把这个地方当作数字线上的零。赖雅朝著正数,或者是负数的方向进行了至今不曾有过的大幅度移动。
「我不曾看过白天的世界。」
冴原如此说道。赖雅放下了去确认店门前的垃圾桶有没有满出来的工作,转头看向她。
「原来你没看过啊。」
「我希望未来有一天可以看看白天的世界。因为白天的世界在电视跟电影里面看起来非常的漂亮。」
「其实也不像电视跟电影里那么漂亮啦。」
两人经过了居民会馆前面。再走一下下就能抵达冴原的家。
「那个……」
赖雅伸出的手挡在冴原的行走方向上,指向公园。「要不要……坐下来聊一下?」
「好啊。」
她很乾脆地就答应了赖雅。说到夜晚的公园,就是上演约会高潮场面,城市里隐密的地点,很适合两人单独相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一走进公园之后,就发现公园里充斥著一边尖叫一边四处跑动的小朋友。对于身为吸血鬼的小朋友来说,现在正是出门游玩的尖峰时段。虽然赖雅对此感到失望,但正好有空的长椅,所以他也得以和冴原坐在一起。
「这里真是超多小朋友的啊。」
赖雅盯著设置在公园中心区域的运动游乐器材。成群像黑影般的小朋友们爬在上头,看起来就像是装有铃虫的昆虫箱里的茄子一般。
「因为天就快亮了,要趁现在赶快玩一玩。」
冴原把运动包包放上了膝盖。又长又胀的包包看起来有如中暑的狗儿。
她打开包包,从里面取出蝙蝠。
「巧克力,去玩吧。」
巧克力飞离她的手,盘旋在夜明灯的周围。夜空中还有许多四处飞翔的黑色身影。
「其他的是野生的?」
「不,我想全部都是有人饲养的蝙蝠。野生的不会有那么多只。」
赖雅一边仰望著蝙蝠的群舞,一边抓了抓自己的手。才在想手臂好像莫名搔痒,就发现手腕的内侧肿了一个大包。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蚊子给叮了。
「唔哇,这边有蚊子。」
「让我看看。」
听到她这么说以后,赖雅就伸出了手。原本还以为她是不是有带药膏,结果她只是看著肿起来的地方而已。
「冴原没有被叮吗?」
「我不会被叮。因为蚊子不会来叮吸血鬼。」
「是吗?」
「嗯。可能是因为是同类吧。」
她伸直了脚让脚跟著地,动著自己的脚尖。的确,要是害怕蚊子以及其他种种事物的话,就不会露出这么大片的肌肤。
「那,你是要谈什么?」
「咦?」
赖雅在脑海中寻找自己是否有在来这里的路上跟冴原说过要跟她谈事情。她探头看著赖雅的脸,一副非常想听赖雅有什么想谈的事情的模样。赖雅当然不可能说出「只是想跟你单独相处而已」这句真心话,于是便开始找寻其他话题。他不常出门,所以能讲的话题也很有限。
「我有一个叫三井的朋友啊,那家伙说他想跟一个女的告白──」
赖雅把三井跟弥与野的事情说给冴原听。还说得很像他拒绝弥与野的邀约让他们两个自己去看电影不是因为自己生活步调日夜颠倒,而是为了让他们两个能在一起的一种策略。
冴原一边像是汽车雨刷那样摆动穿在伸直双脚上的乐福鞋,一边聆听赖雅所讲的话。
「那样的话──」
她的两边鞋尖相触,发出了敲击声响。「就是弥与野同学其实喜欢赖雅吧。」
「什么?」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赖雅差点从长椅上翻落下来。但看向冴原的脸,就觉得她看起来也像是在捉弄赖雅。
「她一开始约你去看电影被拒绝的时候,不是还打算不去了吗?这就表示她其实是想跟你一起去看啊。」
「咦……可是……」
「而且,似乎连阿清也知道弥与野喜欢你呢。」
「咦?」
由于赖雅在叙述时是用「阿清」这个称呼,所以冴原也用「阿清」来称呼他。
「我想阿清会特地来跟你讲那种话,应该是想表达『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要抢先一步了喔』的意思吧。」
「咦……真的是那样吗……」
若冴原的猜测正确,那就表示他们三人的恋爱状态其实比赖雅所想像的还要复杂许多。赖雅自身觉得被弥与野告白的话并不坏,只是考虑到三井的话就会觉得有些尴尬。而且,那种尴尬气氛大概会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办法克服。事情不可能会演变成「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你交往」的情况。
「你完全没有察觉到弥与野同学的心意?」
地面上的土被冴原的脚跟钻出一个很深的洞。赖雅将手掌用力贴到木制长椅的椅面上。
「嗯……」
「赖雅真的很迟钝呢。」
「会吗?」
「很迟钝啦。一般应该都会注意到的不是吗?」
「是那样吗?」
赖雅觉得之前也被说过类似的话。也记得那时候还曾经心想「你没资格说我」。
「冴原不也很迟钝吗?」
「我?」
她笑了出来。「我才不迟钝呢,我算是很快就能察觉那种事的人了。」
「不,你才不会察觉呢。」
「会啦。」
「不会。」
「会。」
「你根本完全没有察觉到嘛。」
他觉得自己给提示给得太明显了。她到刚才为止都还在互相敲击的脚尖停下了动作。看著看著,她的双脚便轻轻地靠在一起,变成了彷佛是在相互支撑的样貌。赖雅的手上也有其他地方被蚊子叮咬,为了盖过手上的搔痒感,他用手指按揉著肿包的周围。
原本聚集在游乐器材上的小朋友纷纷爬了下来。在沙地上玩耍的幼儿也全部一起站起来,然后各自离开。冴原缩起脚,用手拍一拍自己的膝盖。
「下雨了。」
赖雅抬起头仰望天空。有某种物体不断轻快地划过夜明灯的光芒。那种物体不像蝙蝠一样能够自由飞行,仅能被逼著往下坠落。那物体坠落到了赖雅的牛仔裤和T恤肩上,也敲打了椅面,也穿入了地面上的沙。一切都传达到了赖雅的身上,就有如自己张开双翼承受著大量的雨水一般。而冴原也在那双翅膀上。或许除非冴原离开他的翅膀,否则赖雅就无法离开这里半步。
「巧克力,回来这边。」
没有任何生物回应她的呼喊。体积变大的雨水打在周遭的树木上。公园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这场雨让赖雅被染上了雨水所带来的嘈杂与失落感。
「我们去躲雨吧。」
冴原开口说话,彷佛现在才发现到自己被雨水淋湿。她的浏海变得像是针一样尖细,并贯穿了水滴。
他们走到位于长椅后方的树下。不晓得是不是雨水唤醒了大地,这里飘散著浓厚的树皮与土地的味道。
「巧克力,你去哪里了?快回来这边。」
她的声音让头上的树枝产生沙沙声响,接著就有一个黑影飞了下来。黑影紧抓著冴原的胸部,发出「奇~奇~」的叫声。
「啊,你被淋湿了啊。」
她从运动包包中拿出毛巾来擦拭蝙蝠的身体,然后就直接用毛巾包裹住蝙蝠,把它放进包包当中。
「蝙蝠不能被雨淋到吗?」
「也不是说不能被淋到,毕竟它也有毛皮。不过,让它的身体凉到的话确实是不太好。」
雨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嘲笑这段无法持续下去的对话。
「在那边的话会被淋到喔。」
「唔。」
赖雅听到她这么说之后便移动了自己站的位置。这让他跟冴原之间的距离更加接近了。
赖雅的身体碰到了冴原,但碰触到她的不是赖雅手肘最凸出的部分,而是再上面一点的平坦部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盯著被雨点敲打的长椅。
赖雅没有因此移开身体。尽管他现在没有动,但接触的部分却从点扩大成面。这肯定是肌肉在无意识之间做出动作。赖雅在小学时玩过钱仙,那时候他被钱仙正确指出他喜欢的人的名字,但那一定是因为赖雅压在十圆硬币上的手指自己动起来所造成。而现在的情况就和当时一模一样。
「关于特考啊──」
她开口说话,且仍然保持和赖雅的接触。「你有在准备吗?」
「不,还没。」
赖雅将身体倾向冴原。这个举动让冴原手臂上既平坦又柔软的部分产生了凹陷。究竟是她太过迟钝,还是赖雅太过敏感呢。
「我这边有考古题,你要吗?」
她的语调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嗯,有那个的话会很有帮助。」
「那,等一下要来我家吗?」
「嗯。」
她的皮肤很凉,而且是湿的。就算是吸血鬼也一样会流汗。也有可能是因为受到赖雅炽热的肌肤影响而融化了。两人相触的肌肤上流著水滴的原因,比起云造出雨水来湿润大地的原理还要更加难以理解。这或许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创造出来的情景。
赖雅屈起手指,然后又伸展开来。他的指尖碰到了冴原那没有被水弄湿的指甲。
「手──」
「什么?」
冴原把脸转向赖雅。那双灰色的眼瞳散发著湿润般的光辉。
「我想跟你牵手。」
「啊……」
她压低自己的视线,然后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般点了头。「嗯……可以啊。」
赖雅用手包覆了冴原的手。轻压她拇指与食指之间的部分,发现那里相当柔软。冴原包覆了赖雅的手。她抚摸赖雅手背上突出的血管,让赖雅觉得很痒。
牵起手的话,就无法前往任何地方。她也会无法离开此处。两人并非单纯被降雨所困。
赖雅上次和女生牵手是在幼稚园的时候,而且这次跟女生牵手的地点还是在公园,更增添了稚气感,以及像是在开玩笑的感觉。冴原似乎在想些什么,一直不开口说话,但赖雅则是开心到随时都有可能会笑出来。
「冴原,你最近就要去集训了吧?」
「嗯。」
「集训结束之后一起去哪里玩吧。」
「嗯。」
「就我们两个。」
「嗯。」
赖雅很想就这样一边很有活力地摆动牵著的手,一边喊著「一、二、一、二」的口号前进。就算是走在雨中也无妨。
「这样算是夜游吗?」
「呵呵,可能算吧。」
冴原终于露出了笑容。
手掌和上臂不同,有著凹凸的曲线又很硬,就算触摸著彼此也会产生空隙。被封闭在手掌间的空气因为两人的体温而逐渐升温,但赖雅却觉得自己和这个现象之间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
◆
虽然他们趁著雨势变小的时候跑到冴原的家,但还是被雨淋湿了。
冴原从浴室里拿出毛巾,递给赖雅。
「要喝什么吗?」
「嗯……可以给我水吗?」
冴原把矿泉水倒在玻璃杯里,然后把杯子放到客厅的桌子上。赖雅正在用毛巾擦拭被淋湿的头发。他的肌肤淋到雨以后,传出的香味又更加香醇了。
「我去拿考古题,你等我一下。」
「嗯。」
冴原把赖雅留在客厅,沿著走廊走去。她一进到自己的房间,就先放下肩上的运动包包,然后打开包包的拉炼。接著她放巧克力飞到空中,拿出擦汗用的湿纸巾。
(哇啊……流汗了!流汗了!)
她解开衬衫钮扣,把手伸进衣服内去擦拭身体。她身体湿透的状态和淋雨所造成的情况完全不同。她在躲雨的时候碰到赖雅的手,使得全身狂冒汗。赖雅的皮肤也汗淋淋的。冴原趁势把满身大汗的身体靠到他的身上。他的体温令人觉得很舒服。
手掌心已经乾了。那时跟他的手相触以后不久,手掌上就开始慢慢地渗出水来。她很留恋当时的感触。
她很想脱掉身上湿透变冷的制服,但她不敢在赖雅面前穿著家居服。虽说如此,可是特地穿上外出服也很不自然。与其怎么穿都不对,她宁可乾脆脱光衣服去淋浴。
(可是……又说不出「赖雅,我先去洗个澡再回来」这种话……说得出口的话就是妖媚!是妖媚的女人!不,那已经超越了妖媚的等级,根本就是脑袋有问题!)
一和赖雅牵手,冴原就变得无法动弹。只有汗水顺著肌肤流下。他说他想牵手。冴原觉得他没有在说谎。
(他说「手」的时候我干嘛要回答「什么?」啦,这种事怎么能没察觉到啦!)
就算擦掉身上的汗,就算换过衣服,就算重新涂过护唇膏,他也一定不会注意到那些。他只是想要牵手而已。他想要的就只有牵手而已,和冴原有著大大的不同。冴原想要他的血。想要压住他的身体,然后扯开他的衣服,再用嘴唇夹住他的血管。冴原对此感到丢脸。要是他的话语不是真心的反而更好──如果他心里暗藏著光靠牵手无法满足,而是想要将手伸向更深处的那种欲望的话,就扯平了。如此一来,思想下流的就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了。
冴原已经不知道什么事情才是虚假的了。喜欢他,深深被他吸引,因此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双眼变得混浊不清。
她把摊在桌上的考古题叠起来,放进L型资料夹当中。冴原一走出房间就看到柳叶鱼坐在面前,而当她走向客厅时,柳叶鱼就跟了上来;当她把考古题递给赖雅时,柳叶鱼就歪著头仰望上方。
「就是这个。」
「谢谢。」
放置在桌上的玻璃杯内已经空了,只剩下表面还残留著水滴。
「可以借我一把伞吗?」
赖雅一边用手把玩著毛巾,一边如此说道。
「是可以,不过你已经要回去了吗?」
「嗯,毕竟已经早上了。」
赖雅把冴原认知中的夜晚说成是早上,让冴原觉得他所说的早上就彷佛是一段跟自己距离相当遥远的时间。
冴原送赖雅到玄关,柳叶鱼也跟了过来。柳叶鱼站在坐在玄关式台上穿起运动鞋的赖雅旁边,发出撒娇的声音。冴原知道它会这样是因为它肚子饿了。
赖雅停下正在绑鞋带的手去抚摸柳叶鱼的头。
「乖喔~你这家伙还真可爱耶。」
他站起身子,递出了毛巾。
「抱歉,忘记把这个还你了。谢谢。」
「嗯。」
「集训结束回到家之后记得跟我联络一下。」
「嗯。」
「那下次见了。」
「嗯,再见。」
就算他走出去关上了门以后,冴原还是在那里呆站了好一阵子。冴原算准他应该已经走出公寓了的时候,把毛巾贴到脸上。上面全是雨水的味道。
柳叶鱼紧紧缠在冴原的脚边,表达自己的饥饿。
「柳叶鱼,你能被夸奖说很可爱真是太好了呢。」
冴原用单手抱起那黑色的身躯。「来去淋个浴吧。你要一起进来洗吗?」
不晓得是因为听到淋浴而感到害怕,还是想抗议说「我是公的,不要说我很可爱」,柳叶鱼发出「嘎!」的叫声之后便逃出了冴原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