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第1话重逢与离别

「小……玛？」

从记忆底层苏醒的这个称呼，政近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接着，玛利亚就这么挂着心酸的笑容慢慢点头。

「嗯……是我喔，阿萨。」

听到这句话之后，一直藏在浓雾后方「那孩子」的面容，和眼前玛利亚的容貌确实重叠……重叠…………

（不，没重叠啊？）

虽然终于清楚回想起那孩子……不对，是回想起小玛的长相，然而和面前的学姊相比，各部分都有点差太多了。身高与体型当然完全不一样，头发别说长度，连颜色都改变。色彩从金发碧眼变成褐发褐眼，散发的气息截然不同。昔日感觉完全是天使的那名少女，和面前洋溢包容力的沉稳大姊姊，给人的印象再怎么样都不一致。

（这么一来即使没察觉也在所难免……话是这么说，不过两个多月都没察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以为然！）

政近在强烈反省的同时，依然半信半疑地询问玛利亚。

「那个……你是小玛对吧？大约在六年前，总是在这座公园和我一起玩的……？」

「嗯，没错。」

「啊，那个……这该怎么说……」

完全出乎预料的重逢，加上重逢的心上人是已经认识的人，面对这样的事态，即使是政近也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政近低喃着不明确的话语，视线游移不定，玛利亚露出微笑，轻轻牵起他的手。

「总之，先去阴凉的地方吧？」

「啊，遵命。」

「真是的……居然说敬语，真奇怪。」

「啊～～……」

以前确实都是使用平辈语气。回想起这件事的政近，就这么被牵着手移动到树下的长椅。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之后，政近终于整理好思绪，至少有余力发问。

「那个……请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说出口的话语，感觉是介于敬语与平辈用语之间的语气。不过玛利亚看起来没特别在意，就这么看着前方平淡回答。

「唔～～在学生会室见面就立刻察觉了吧？」

「那不就是一开始吗？」

「嗯。但因为姓氏好像不一样，我觉得怪怪的，试着对你说俄语也没反应，所以也隐约认为是自己认错人了哦？」

玛利亚稍微打趣般说完看向政近，然后爱怜般眯细双眼开口：

「不过，阿萨果然是阿萨……我心想果然没错。而且，这个……」

「咦，什么……？」

玛利亚无视于困惑的政近，碰触他的右肩之后温柔轻抚。不，玛利亚抚摸的不是肩膀……是位于该处的旧伤痕。

「阿萨当年保护我的伤痕……这种东西想错也错不了吧？」

「啊啊，这个嘛，您说的是。」

「呵呵，就说别用敬语了。」

「啊，不，嗯……」

虽然玛利亚这么说，不过在政近的心目中，依然认定「眼前的不是小玛，是玛夏小姐」，无法轻易切换意识，而且彼此分开太久，不方便像以前那样亲密相处。

「那个，话说回来也太巧了吧？偏偏是在这里重逢，要说巧合也太完美了……」

「不是巧合喔。」

「咦──？」

政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错开话题，玛利亚却以正经表情静静告知。

「我原本在想，如果这次暑假见不到面就要放弃。所以……这是命中注定喔。」

「命……命中注定……不，我确实觉得很戏剧化，但再怎么说也太夸张了……」

即使以半笑不笑的僵硬表情否定，玛利亚也没改变态度。她笔直的视线使得政近自然而然愈说愈小声。然后政近收起笑容，静静反问。

「你说的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

这应该是鲁莽又不解风情的问题吧。但是玛利亚毫不犹豫率直回答：

「……我在集训的时候说过吧？我说的『真命天子』就是这个意思啊？」

这是千真万确的示爱。政近的心脏刻下不规律的心跳声，嘴巴反射性地说出否定话语。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很奇怪很奇怪。」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不对，你又没有喜欢我的理由。因为我已经不是周防政近，我也不记得做过让你喜欢我的事。反倒老是在你面前出糗……」

政近接连说出否定自己的话语，玛利亚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回应。

「嗯……也对。久世学弟和阿萨在各方面不一样。」

「没错吧？而且说起来，现在回想就觉得以前的我也真是个小屁孩……说话都是在炫耀，是一个烦死人的小鬼吧？」

「嘻嘻，这个嘛～～虽然我不觉得烦死人，但你可能太爱炫耀了。」

「唔，果然……」

即使早就知道，被这么肯定之后还是无地自容。羞耻心令政近扭动身体好想消失，他面前的玛利亚像是怀念往事般看向远方。

「感觉你总是说着『怎么样！很厉害吧！』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唔……」

「只要我称赞，你就笑得像是真的很开心……呵呵，当时好可爱。」

「可……可爱……」

完全被当成孩子看待的这个事实，使得政近缩起肩膀。此时一旁的玛利亚忽然换成另一种笑容。

「明明其实很痛苦，却认定『自己没有痛苦的资格』，总是强颜欢笑……」

「……咦？」

话题的走向突然改变，使得政近不禁眨了眨眼。玛利亚笔直注视政近，以无比温柔的语气诉说。

「你的那张笑容，我觉得是全世界最惹人怜爱的笑容。」

「！」

「明明其实比任何人都充满温柔与关怀，却不肯认同自己，在笑容的背后伤害自己……看到那样的你，我就好想用力抱住你。把你紧紧抱在怀里，摸你的头，亲吻你的脸颊……反覆对你说『你很努力喔』，『可以不用再讨厌自己了』。」

玛利亚这么说的时候，双眼充满慈爱与热情。看着这样的她，政近稍微逃避现实般心想。

（咦，也就是说她喜欢颓废的男生？）

然后立刻消除这个没品的想法。

（唔唔，所以是……那样吗？觉得拼命虚张声势的男生很可爱……之类的？）

政近以勉强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释玛利亚的话语，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像是要回避玛利亚的火热视线般扬起嘴角。

「不，怎么把我说得像是背负阴影的黑暗英雄……我可没那么帅气。」

并没有背负这么悲剧性的往事。就只是一个孩子情绪失控离家出走，就这么再也没回去，而且一直放不下这件事，如此而已。以话语说明就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如此自嘲的政近面前……玛利亚像是在承受某种情感般，身体微微摇晃。

「要是你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

「咦？」

玛利亚轻声念念有词，然后突然扑过来抱住政近。

「抱～～！」

「唔喔喂！为什么？」

「都是你不对！因为你用这么可爱的表情勾引我！」

「什么鬼？」

突然被玛利亚用力紧抱，脸颊也被她的脸颊贴过来，政近惊慌失措。大姊姊压倒性的肢体语言使得所有思绪一扫而空。玛利亚充满女人味的丰满触感，刺激鼻腔的芳香，政近的脑袋被这些超高密度的情报塞满，瞬间过热。

（好……好软喔～～好香喔～～）

政近一口气降频的大脑，冒出像是小学生的这种感想。一个隐约颤抖的声音轻抚他的耳朵。

「（真的是……阿萨……！）」

这一瞬间，政近觉得胸口一阵紧缩，并且迅速取回正常的思考能力。

（这么说来……）

从玛利亚的语气推测，两人今天在这里重逢并非巧合。换句话说……玛利亚至今依然会抽空造访这个场所，期待和旧友重逢。明明没有任何见得到面的根据。

（这是怎样……这种事……）

娇怜无比的这种行为，身体感受的细微颤抖，使得政近突然好想哭。内心深处冒出某种火热的情感，想要冲动地紧抱眼前的少女回应。

「玛夏小──」

政近任凭涌上心头的情感驱使，举起双手……的这一瞬间。

「啊啊～～！玛利亚姊姊在约会～～！」

儿童特有的尖锐又不顾旁人感受的叫声，使得政近忍不住转身一看，该处是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学生七人组。玛利亚似乎也察觉到他们，羞答答地搔着脸颊离开政近，结果政近的双手扑了个空，迅速放回膝盖上。

「啊，啊～～……被他们看见不好意思的一面了～～」

「……你认识吗？」

「啊哈哈，是经常一起玩的朋友……」

两人如此交谈的时候，七人组之中的三名女生眼神闪亮跑了过来。表情看起来有点诡异的四名男生随后跟上。

「唉唉，难道这个人就是玛利亚姊姊说的人吗？」

带头的女生像是兴致勃勃般询问玛利亚，玛利亚随即挂着腼腆表情明确点头。

「嗯……是我喜欢的人。」

「「「呀啊────！」」」

玛利亚的告白引得三名女生开心尖叫。同时……

（咦，怎么回事？我现在好像听到可怜少年的初恋凄惨破碎的声音……而且是四重奏。）

只要看见站在女生们后面的四名男生表情，就可以清楚知道政近没有误解。因为四人不约而同像是连眨眼都忘记般僵在原地。

「唉，唉！姊姊喜欢他哪里？」

「等一下，不可以当电灯泡喔。」

「没错没错～～那个，接下来就让两个年轻人自己相处吧～～？」

「啊哈哈，这是怎样啦～～」

三名女生就像这样吵吵闹闹，然后飞也似地跑走。途中也没忘记将愣住的男生们回收。撤收的手法漂亮无比。

「……最近的女生真早熟。」

「呵呵，是啊～～」

彷佛一阵旋风的三人组，使得政近不禁目瞪口呆轻声这么说。听到玛利亚回以同意的话语，政近顿时回过神来，然后想起玛利亚刚才的发言，顿时觉得心情难以平静。

「呃，那个，刚才的……」

「嗯？」

「唔唔，那个，你说『喜欢的人』是指……？」

政近战战兢兢询问之后，玛利亚就这么露出平静的笑容点头。这张成熟的笑容令政近的心脏用力一跳。

「嗯……我喜欢你哦？一直很喜欢。一～～直只喜欢你一人。」

这是无比直率又真挚的示爱。听到这段表白……在政近内心深处扩散的情感，是悲伤。

「既然这样，为什么……」

「咦？」

「为什么那一天……你抛弃了我？」

「咦，咦？」

玛利亚不知所措般反覆眨眼，政近像是吐出痛苦的回忆般，说出从记忆另一头苏醒的话语，说出离别之日的话语。

「那一天，你不是说了吗？说我们该离别了。说我不是真命天子，所以再也不会见面了！」

「咦，咦，咦咦～～！」

听到政近的控诉，玛利亚睁大双眼向后仰，在下一瞬间大幅摇头。

「我……我没说！我没说这种话啊？」

「可是，你确实……」

「我确实说要离别！可是后面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如果你不是真命天子，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不过如果你是真命天子，我们肯定会再度见面』这样！」

「……咦咦？」

对于玛利亚的辩解，政近发出怀疑的声音并且追溯记忆。像这样追溯就觉得玛利亚说完「再也不会见面了」之后，确实又说了某些话。只不过……因为开头的话语过于震撼，所以政近没听到后续的话语。

是的，听漏了。而且在他回神的时候，玛利亚已经不在了……在那之后，政近以为是哪里搞错了而来到公园许多次，却还是没能见到玛利亚。

政近眼神游移。自己没深思就认为「那孩子也和妈妈一样背叛了我」，逃进胡乱定下的结论，陶醉于悲剧之中，而且和母亲的回忆一起贴上「讨厌回忆」的标签，封闭在记忆深处。如果没逃避而是更仔细思考，明明就可能寻得真相。

「哈，哈哈……」

政近被猛烈的虚脱感袭击，轻声干笑。居然因为这种荒唐的误解而毫无意义受伤至今，想到这里就觉得当时的自己滑稽得无以复加。面对这样的政近，玛利亚打从心底感到歉意般下垂眉角开口。

「那个……对不起哦？那么重要的道别话语，我想要好好用日语对你说……可是我用了不熟的日语，才会害得你误解吧……」

「啊啊……不，原因应该是我当时太早下定论，所以玛夏小姐不必在意……」

确实如玛利亚所说，很可能是因为当时玛利亚的日语说得太不标准才招致误解。不过同样也可能是政近内心将过去的记忆抹黑。尤其是幼年时期的记忆，会在好坏两方面改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无论如何，如今已经无从确认实际的状况，所以思考也没用。

「对不起哦……？」

不过，玛利亚以悲伤的声音再度道歉，然后温柔拥抱政近。令内心平稳无比的这股触感，使得政近差点投入怀抱时……玛利亚的示爱在脑中复苏，他骤然觉得不自在。

「那个，我……」

政近说得结结巴巴，玛利亚像是理解一切般点头。

「放心……没关系的，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回应我的表白。」

「咦……」

「因为，你不曾把我视为这种对象吧？」

「唔……」

像是真的被看透一切，政近基于和刚才不同的意义觉得不自在。看到政近露出尴尬表情僵住，玛利亚轻声一笑放开他，以温柔的声音说下去。

「而且……你已经察觉了吧？艾莉的心意。」

「！」

没想到玛利亚居然会提到这件事，政近倒抽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面前的玛利亚像是觉得有趣般稍微露出笑容。

「呵呵，总之艾莉好像还没察觉自己的心意……不过之所以喜欢上同一个人，果然因为我们是姊妹吗？」

「……」

姊妹喜欢上同一个男生，以世间一般的角度来看只会成为修罗场，玛利亚却像是不以为意般说出口。这副模样使得政近觉得明显不对劲。

「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这么心平气和？玛利亚正确解读政近没说出口的后半段，依然以温柔语气说下去：

「因为，我好高兴。那样的艾莉有了心上人，而且喜欢的对象是你这样出色的男生。」

「……」

「我啊，真的好高兴。因为我非常喜欢艾莉，也非常喜欢你。所以……」

玛利亚在这时候静静仰望天空，像是细细咀嚼内心的情感般低语：

「我还是不想和艾莉竞争。」

这是某天在夕阳射入的走廊，玛利亚说出口的想法。和那时候相同的这句话，如今听起来伴随另一种意思。

「也就是说……」

你要为了妹妹抽身而退吗……？

看到政近充满惊讶的视线，玛利亚静静微笑。

「所以啊，我希望你好好面对艾莉的心意。」

「咦？」

「认真面对艾莉的心意……如果在这之后，还是愿意选择我……」

玛利亚说到这里暂时停顿，露出令人看到入迷的美丽笑容。

「到时候，可以由你……主动向我表白吗？」

无比温柔又娇怜的话语，将政近的胸口勒得好难受。

「这么做……玛夏小姐，你甘愿这么做吗？」

完美理解政近的心意与艾莉莎的心意，进而以两人的心意为优先，自己抽身而退。政近觉得这种提案过于牺牲自己，玛利亚却像是有点为难般下垂眉角。

「别露出这种表情好吗？这是我不想伤害艾莉，也不想伤害你的任性决定。」

然后，她的嘴角透露些许的后悔。

「……对不起哦？我知道现在在这里表白会害你为难。明明早就知道，却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过，我说我不想伤害你们两人是真的。我希望你们两人做出不会后悔的选择……」

玛利亚有点心酸地这么说完，在嘴唇前方竖起食指。

「所以……在这里发生的事，以及我们的那段往事，都要对艾莉保密哦？如果知道你就是阿萨……艾莉应该会顾虑到我，把自己的心意封闭在心底。」

这一瞬间，政近的内心被难以言喻的寂寥袭击。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感使得政近不知所措，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嗯。」

听到政近的回应，玛利亚微微点头，重新面向前方。沉默的时间就这么持续了一阵子。但是说来神奇，并不会觉得不自在。只不过，政近的内心只被某种真相不明的寂寥情感盘踞。玛利亚也是，不经意觉得她惆怅地眺望公园。

「那么……」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玛利亚终于说出这句话站起来，露出微笑俯视政近。

「既然话也说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啊啊……说得也是。那个，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毕竟你应该也想思考各种事……所以在这里道别就好。」

「啊，好的。」

玛利亚相当干脆地道别，政近在觉得有点扫兴的同时站了起来。接着，玛利亚朝着政近稍微张开双手。

「嗯？什么事？」

政近以为又会被紧抱，稍微提高警觉。玛利亚对此轻声苦笑之后开口。

「在最后，可以像以前一样亲个脸颊吗？」

「咦？……啊啊。」

这么说来，以前每天道别的时候都会被贴脸颊。政近回想起这件事，在怀念的心情驱使之下，没想太多就点头。

「总之，好的。」

「嗯。」

政近重新面向玛利亚，玛利亚随即走向政近，环抱他的肩膀，让右边脸颊相贴，接着让左边脸颊相贴。

（啊啊，好怀念……）

以前进行过许多次的这种道别，使得政近不禁眯细双眼。此时，贴在左边脸颊的玛利亚脸颊轻轻往侧边移动……

「咦？」

脸颊接触到的触感使得政近僵住，就这么睁大双眼愣在原地。玛利亚从正面向他投以微笑。

「只是这种程度，艾莉肯定也会原谅吧？」

「啊，呃……」

「呵呵，那么久世学弟，再见。下次见面的时候要一如往常喔！」

玛利亚稍微害羞一笑，然后挥手走向公园入口。

「啊，好的……」

还没完全回神的政近也挥手回应。等到玛利亚的身影消失在公园外侧……政近察觉到寂寥情感坐镇在自己心中的原因。

（啊啊，原来如此……）

这是对于一段故事的终结所感受到的寂寥。那一天，是以不上不下的形式离别，所以悬在政近内心，阿萨与小玛这段淡淡的爱情故事，在今天的这个时候完全了结。

昔日怀抱创伤却逞强的阿萨，以及无比纯洁又天真烂漫的小玛，如今已不存在。假设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政近与玛利亚再度坠入情网……也不可能是那段故事的后续。两人的那段故事已在此时完结，成为政近与玛利亚内心的回忆。

「……」

政近默默转身看向公园。只要这么做，昔日的光景就历历在目。在游乐设施上方永远聊不腻的两人。手牵手挂着笑容奔跑的两人。以及……在误解之中道别分离的两人。以悲伤做结，淡淡的初恋故事……

「再见。」

政近向年幼两人的幻影告别，独自离开公园。

第五卷 第1话 重逢与离别

第五卷第1话重逢与离别